听老李讲金砖这个故事的时候，秦二虎的人头，已经落地三十余年了。本已是死有余辜、盖棺论定和不堪回首的血腥往事，但恐怖惊悚的尘埃，在他的记忆里，还是久久地难以落定。
　　老李说：冬天里，秦关上特别冷。那天晚上，下乡回来，冷得撑不住，火盆炭火还紧忙旺不起来。秦二虎一撩门帘，贼一样溜进门来，穿件油麻兮兮的旧棉军装，捻着襟，头毛奓着，一副老是没睡醒的样子。我那时，是镇上的纪监委书记兼武装部长，也就常与这些老退伍打交道。这秦二虎，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在陕北当兵三年，把个米脂姑娘引回了咱这深山野凹里。听说岳父还是个县委书记，县委书记的千金能嫁给他，可见秦二虎的本事不小。同时也知道这家伙嗜赌，是远近闻名的赌博轱辘子。赌博赢庄子赢房，也输庄子输房，总归不是正路子。名声也就在十里八乡倒了，去年他遇事我还给和说过，事后也不敢再多黏扯。
　　他得蓆就坐，偎在火盆边椅子上，屁股还没坐稳，又忙起身扒在门缝上，仄着耳朵听了听院里有无动静，回身关上门。这才从怀里神秘兮兮、颤颤抖抖地掏出个红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我眼前忽地一亮，黄灿灿地闪着光，他递给我，让我先掂个轻重，还真是体积不大，却重沉沉地。又让我用牙咬，不太硬，牙印还留在了上面。他急急求我，把这块金砖递给我，要我紧赶拿二百块钱给他。我一时懵住弄不清，这狗日演的是哪一出，葫芦卖的是啥药。若是块真金砖，也不止二百元，可按当时的水平，二百元也不是个小数目。他倒还说去年出那事把我也害的，话说的也是连模子，又是不容我多想，还就催促急得不行，我这里思想斗争正激烈着……反正到底也没寻钱给他，也就没有能留下这块金砖。他叹口气悻悻地摇着头出了门，我也呆呆看着他的背影，钻进黑处没见了。其实，我心里也那啥得很，多少对我的做法也有些蛮遗憾的，毕竟是一块金砖呀。也知道这回把这熊得罪死了。后来证实，金砖的确是真的，但可是也牵扯在了一桩杀人案子里，这也是他后来被杀头的原因。这事至今想起来也后怕得很呢。那晚，他从我这里没如愿弄到钱后，返回赌窝，用这块金砖押注，没输却赢了，但也暴露了这块金砖。没过两天，公安上几个人，开着车，穿警服带枪拿警棒，寻上他门，直接要他把金砖上交公家，还给一定的补贴。若不上交，立马要求秦二虎，带上金砖，跟他们上车，去一趟公安局。后来弄清，那一伙是冒牌警察。再后来，又是他那一伙赌哥儿们，设饭局将他灌醉，想趁醉骗走他的金砖。没料想，他醉后吐了真言，说出了金砖的来龙去脉。哥们儿一听，吓得屁滚尿流，逃都逃不及。走漏风声后，案发地来人押走了他，判了死罪，他人头就此落了地，一桩悬了几年的命案也告破结案。原来，是秦二虎偷偷窜去陕北，暗杀了他媳妇的外婆，金砖是她外婆的陪嫁压箱。这是个人命关天的大事，没牵连进去，运气得很，算我命大。
　　老李看我听讲认真，又讲了个三十六块银元的故事：我们镇上配合派出所“严打“，抓到了一伙名义上是贩牛的，其实是贩卖银元的。收缴了三十六块银元，暂时由我保管，贩子关押后释放很长时间了，银元还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我时不时拿出来，学着验真假，正面敲击起来是一种声音，侧面吹口气，噌，声音绵软悠长传多远，柔柔地又是另一种声音，悦耳舒服得很。还将几块整天揣在兜儿里，沉甸甸多重都不嫌。没事无聊了，随时掏出来揉搓，抛投戏耍练杂技，叮叮当当手不闲。小心着还是把一块摔成了两爿，破了袁世凯的脑袋瓜。按常识，银元一般摔不烂，可巧摔烂了，茬口里外一色，正好说明真货不假。过了好长时间，派出所竟没再过问，但我觉得这也总是个事。
　　就在准备第二天，借下山进城，顺便把银元给派出所捎下去的那天晚上，又有人像秦二虎一样，溜进了我宿舍。从门口猛地钻进个花东西，吓我一大跳。不同的是，这回是个女人，风华妙龄，浓妆艳抹，花里胡骚，猴里猴气，用时髦的话说，叫性感得很。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得人心慌暓乱，喧宾夺主，弄得我反倒拘束不自然起来。她拐弯抹角还是拐到了银元上。伸手直接拉开我的抽屉，往里塞了个厚厚的信封，我思想又激烈斗争起来……她看出我的犹犹豫豫，又嗲声嗲气、哼哼唧唧说她又冷又怕，往我身上黏怀里浪钻，头抵着我胸口，卷发噌得我下巴颏儿麻酥酥痒得难受，香波味熏得我晕晕忽忽地。我真把持不住自己，要崩溃了。在这要死要活的紧要关口，多亏了院墙外，山上树林里，有猫头鹰尖叫了两声，森煞得我头皮发麻，头发忽地奓起来，我这才猛地灵醒过来。听人常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后患可是无穷呀。我终于痛下决心，不敢再犹豫，一把拉开抽屉，将那个信封摔摁到她怀里，拉开门，真叫声色俱厉地下了逐客令，还不能大声喊，隔壁院子都是人，压低声音，狠狠地憋闷了一句，快滚！并弹着指头警告她：再胡搅蛮缠来这一套，我就报警呀。那女人看我变脸失色，软磨硬泡通不吃，又真动了肝火，才摇着头，不以为然灰溜溜地出门窜了。我砰地把门赶紧关上，终于出口长气，瘫坐在椅子里，浑身像过了回水，出一身冷汗，差点虚脱，真像是走了一回鬼门关。很显然，这是银元贩子施的美人计。
　　第二天，躲难一样，紧赶把这烫手的三十六块银元如数交给了派出所，省得它再惹事生非。没料想，派出所几个人，竟都忙忘了，一口腔地说，早忘了有这回事。现在想起来，知道他们忘了，我也咋不忘了去。我这是不是脑子进水有点傻，不说与贩子做交易，再犯回错误中个美人计，野餐黏个腥荤，至少为啥不掉它个包，塞些假的进去，换个十几二十几块真的出来，鬼才说得清。现在银元多么值嘎(钱)地啊，唉，脑残脑残……可总归咱是个人哪！你老马还说我老李有定力，能见钱眼不开，不取不义之财，又能坐怀不乱，是当代的柳下惠。
　　这就是老李一生里，两个令他难以忘记，刻骨铭心，又都一不小心将会影响他一生的故事。我仅是个书记员(还是个见习)，但愿老李的记忆尘埃从此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