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7版
发布日期:2015年07月0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远去的秦腔
侯占良
文章字数:1909
  周末去西安探亲,偶尔淘到三套秦腔名家光碟,回到家直奔南坡,送给远去的父亲。
  父亲叫侯义杰,小名:年,名字缘于他出生在1934年古历的岁末年关。他老大,身后三弟一妹。奶奶不到四十丧夫,十七岁的父亲,扛起了风雨漂摇中的、坐落在商州城南侯塬村三间土屋的家。
  1952年端阳节,爷爷去世,奶奶哭晕过去,族人们置棺布灵,四处找不见掌柜的——我的父亲。五爷满村喊:“年——年——”,踅莫到村拐角的石碾子前,只见父亲扯着拉板胡的刘伯嚷嚷:“先给我拉一板,唱完了赶紧埋人呀!”
  一句“焦赞传孟良禀太娘驾到”的秦腔刚出口,五爷一耳光抽得父亲直求饶:“甭打甭打,唱两句秦腔壮胆哩嘛……”这是我听叔父们讲说的,最早的关于父亲与秦腔的故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商洛修建二龙山水库,父亲调职水库工地,当采购员,长住西安大兴旅社。
  那年月,商州到西安,一张车票三块八,买票得走后门,住旅馆要有熟人。父亲和水库另一戏迷同事,在大兴旅社有两间长住房,两人每天分头去西站调车,往商州拉水泥。也就是说,父亲手头有点帮人坐便车、住便宜房的小权利。
  父亲的“特权”,只对秦腔开放。
  商洛、洛南、商县、丹凤——四个唱秦腔的剧团的名角、名导、名作曲、名琴手,无不是他的常住户。商洛秦腔名角:费庆民、舒茶花、唐党莲、杨芬莲,名作曲刘浩智、辛庆善,名导演吴玉,名琴手南根榜等等,无不是他的座上佳宾。他和同事,把自己的房子腾出,让名演员们住,自己睡路道上加床,或干脆在地板上铺张凉席,盖个黄大衣过夜。回报是他(她)们必须得抽空儿教他和同事,吼几句秦腔。生旦净丑的唱腔、板式皆可。
  父亲和商县剧团(现商州区文工团)拉板胡的南根榜先生乃忘年交。小南回商县时,父亲扑前跑后、黑水汗流地对拉水泥的司机说:“一定要让南领导坐‘司机头’,路上若惹毛了,运费就甭指望……”
  当然回到商州,父亲一般不进侯塬老家,肯定先去县剧团,找南根榜拉板胡,顺溜几板秦腔……
  后来我和妻子调进县剧团,父亲退休后,成了团里常客。每到必看排练;看完必找南根榜操琴演练。
  七十年代物资匮乏,水库管理处常用库里养的鱼打通关节,采买建材。父亲会调腾三五条鱼,放在床底,用纸条写上刘茹惠、任哲中、肖若兰等西安秦腔名家的名字,贴在鱼头,然后拐弯抹角,颠颠地一一奉送。名角们不识父亲,但不拒绝肥鱼,个别气盛的,收了鱼,甚至连个笑脸也不给,然而父亲毫不介意,在父亲眼里,他是拿爱好秦腔的热脸,去蹭秦腔名流的冷尻子的,是划算的,是值得的,是崇高的……
  多数名流,有新戏上演,会知会父亲,让自己的学生,领着父亲从后台偏门,进到剧场看戏,或坐在打追光的楼上欣赏……这些经历,后来成为父亲在亲朋故友中永谈不倦的保留话题。
  2008年,我在西安文化打工,担纲商州区文工团琵琶演奏员的妻子脑梗偏瘫,由父母和保姆在老家护理。妻子不会说话,常常无由哭嚎。演员出身的妻子,哭起来惊天动地,父亲焦虑、急躁,用吼秦腔平静心绪。无奈吼出的秦腔,常常淹没在哭声里。父亲便从县影剧院管理音响的孟师那里,收拾了废旧话筒、扩音器、喇叭,修好装在二楼,操着话筒吼秦腔。
  一个周末,我正好返商居家。父亲得空上二楼,正兴冲冲对着话筒吼秦腔,隔壁养猪专业户突然进门,径直找到父亲求道:“年呀,你能不能用褥子把喇叭捂住,你看你吼叫得我院里的猪都掉膘了……”
  父亲气得眦牙瞪眼,挥拳弄脚,操起话筒要和人家拚命,被我挡开,随后蔫蔫地拆了喇叭。他认为此乃他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羞辱。在父亲眼里,他吼出的秦腔,受过名家点拨,永远地道纯正,美妙绮丽,只会促猪增肉,哪能瘦身拉膘,邻居纯属无事找茬。为此,他至死都不与邻居搭话……
  2008年,父亲身患绝症,我接他去西安肿瘤医院,意欲辞掉毗邻医院的《百家故事》的编辑工作。父亲不允,他指着手里的收录机说:“不敢辞职,咱家两个病人,正花钱哩,买几盒新戏磁带,有秦腔陪着就成。”
  那年正逢汶川地震,护士动员患者出外躲避,父亲在院子里为病友放秦腔,唱秦腔,说秦腔,并介绍经验:“把心思全搁秦腔戏里,就忘了疼,不知道怕了……”
  从西安回商,父亲住在二楼,人瘦得像个烟袋锅锅子,每天靠流食维系。无力张嘴,再也吼不动高吭费气的秦腔,录放机里的秦腔,却放得比平日更响。他想让秦腔给他以力量,抑或让秦腔淹没痛苦中的呻吟,以减轻楼上楼下两个病人给儿子、家人的压力……
  2008年8月15日,圆月被乌云遮敝,父亲生命垂危。全家人齐守病榻,聆听父亲最后的叮嘱。父亲无力说话,呆滞的目光往左侧微微一瞥间,显露出孩提般的期待——是录放机。父亲丢舍不下他的秦腔。父亲弥留之际,要带走秦腔,陪他一起远行。
  我打开录放机,是马友仙的秦腔戏《断桥》:“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
  正唱着,磁带断了。父亲亦满足地合上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