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是个倒春寒，报春花们要到很晚以后才绽放。父亲从柞水县委、县革委会任上，奉调到距离州城二十多里，地址在张村的原商洛地区农校。一下子清闲下来，时间也阔绰起来。家还没能尽快搬来商县，遇周末进城，他也没有个更合适的去处，只有到我的单位，位于城西四皓墓的商洛运输公司来，勾留个一天半天。我住的仍是集体宿舍，三人间也不太方便，他只能凑合着，蜗居个一宿半宿。
　　那时，二十出头的我，愣头青萝卜一个。于社会与人生，正是：该懂的是懵懂，不该懂的是傻懂，还有一些是装懂。宿舍里，自然一团糟，脏、乱、差。床铺上的被褥床单，被里子是硬光光纱布似的，难以挨身。褥单子简直就是一块旧款老式黄油布，又冰又腻又滑——冰窟窿鱼儿一样。时兴的被头上缝缀个毛巾以耐脏好洗，岂不知往往脏得更快更厉害，不过几天，便黑乎乎的。甚至还都普遍豢养着虱子。这一切，父亲可能早已看在眼里，并记在了心里，亦高度重视起来了，只是没有告诉我而已。知道批评我甚或训斥我，也是盲人点灯——白费蜡。与其白费唇舌，还不如老马当先率先垂范，身体力行来得立竿见影，效果更佳。
　　周末，他从农校进城后，到了我的宿舍，二话不说，就直奔主题，绾起袖子，开始动手给我拆洗起来。我知道挡也挡不住，内心又极想让他解决一下这个棘手的问题，同时面子上也还难为情挂也不住，又更知道父亲下定决心的事，从来抵抗也是没用的——快投降吧。就索性来个顺其自然，顺水推舟，悉听尊便噢。窃喜的同时，还真是替他有点担忧。从小到大，总见他是忙忙忙，不是开会就是下乡，不是写材料就是作报告，吃个饭都不得安宁，常常是有下级专挑饭时来“逮”他，堵在家里请示汇报商榷工作。忙得没黑没明连轴转，甚而脱皮掉肉拼命干，忙得鬼吹火提着裤子寻不见腰还挨弹是常事。饭不会做，是那时革命传统型干部的通“病”，缝补浆洗方面，一个扣子都没见他钉过，动针线活是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清楚，反正还真是没见过。被褥拆好拆，三扯两抻地，便成片片子了，可能不能洗净并且缝缀得到一块，就很是值得怀疑了。我这可是老虎下山一张皮，晚上还指望着要铺要盖要睡它们哩！你们一定能想象得到的：原来洁白的被褥里子，现在失皂“染”成了黑油布，垢圿要彻底铲除干净且务尽下来，还狰狞一个本来面目，不下一番苦功夫，肯定是不行的。我还不大服气地与他暗暗较劲，看他能拆洗拾翻成个什么样子。
　　那时，不光没有手机，连家用洗衣机的研发灵感还没有昙花一现出来，一切皆是如今时髦的复古返祖：手工什么什么地。他先是用开水烫过几遍，送别虱子们虮子们上路，意欲来个干净彻底消灭之。再用洗衣粉浸过，大概搓揉一遍，接着搭遍硫磺皂正式搓起来，哪知由于油腻太重还是不起沫，摩擦系数忒小，就又抹了道肥皂，再加把劲下大气力狠搓一番。终于是洗透干净后，他又攀到四皓墓顶上的铁丝绳上晾晒，丝绳他还用毛巾仔仔细细擦过几遍。那天多云，太阳时隐时现，表现也还可以，(反正比我优秀)。阵阵小风吹过，下午说干也就干了。接下来，我才试着看他的真本事呀！甚至有了点想看父亲笑话的意思。现在想来，我那时可真是“懂事”得很，(其实，那段时间，是他多舛仕途上，最黑暗最困难的一段日子)。父亲年轻时，当一般干事的时候，常常是熬夜写公文，用眼可能过度，才过四十五岁后，就看他配上了老花镜。他戴上镜，正式开始了给儿子的纳缝被褥工作。他虽然显得十分的自信和有把握，手艺却还是值得怀疑的。先是针紧忙穿不上，他这无疑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窗口借光，好不容易穿上，不小心又拽脱出来了。气馁过后，又是一番努力，终于是穿上并挽上死疙瘩后，针却又太小，又没有指环顶针，不是用力过猛便是用力过小，进不去的出不来，尽管小心翼翼，针还是不时就扎到了手上，疼得微微一颤，出血后用嘴吮吸一下，止住血后又继续“战斗”。经过大半天不懈地努力而奋斗，我亲爱的被褥，终于是缝制成功了！他也终于长舒了口气。“战场”硝烟弥漫尘埃落定后，战果未出所料，实在是不敢恭维和无可奉告的：针脚大小不均，且是歪歪扭扭的曲线运动；株距稀稠不均，像是沉沦的枪手，端着机枪猛扫，打哪算哪——技艺与娴熟和炉火纯青无缘，至于美观漂亮更是无从谈起的……
　　可到了晚上，睡在干净光洁、柔软舒适的被筒里，闻着淡淡的皂香和混合着的太阳“味”，那个温馨和惬意，那个感动和幸福，却实在是无法用言辞表达的。
　　于此，我真想不好意思地大声喊出：父亲万岁——天下所有的父亲们都万岁——母亲们当然是万万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