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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7年04月0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艺不压身人自傲
——“乡村工匠漫话”之一
文章字数:2112

    张宏运
    有民谣说木匠:推刨拉锯斧凿响,盖房砌墙做门窗,赶了这村赶那村,一生住的柯杈房。又有民谣说铁匠:叮叮当,铁锤响,拉风箱,打铁忙,十个铁匠九个驼,有女不嫁铁匠郎。说砖瓦匠的是:泥里水里连身躺,到死累成弓一张。说编席的则是:编席的溜光炕。等等。
    与其说这都是乡村工匠们自创的,有些儿戏谑,带着点儿自嘲,抱怨生活的不易和辛酸,倒不如说这体现了他们的自信,意在藏富,故作谦卑。如果世人按图索骥,仔细地去查看乡村工匠们的生活,木匠并没“一生住的柯杈房”啊,虽然他们没能像官宦士绅那样,住着富丽辉煌的高楼广厦,但比起种地的农夫,他们的住房终究好过很多很多呢。还有,编席的何曾溜着光炕,铁匠哪个打光棍了?
    人尽皆知,埋在他们心底的真话其实是:艺不压身。技艺绝不会压垮人,而是越多越好,从古流传至今,已变做了一句成语。
    乡村工匠们对所谓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嘻,读书“高”啥哩?百无一用是书生么。即使书读得好,“学而优则仕”,当了高官又怎样?一旦改朝换了代,便“今朝不用前朝的人”了,不割了你的头就算轻饶你了。而自从盘古开天地,改朝换代就如三岁的小娃儿变脸,但哪朝哪代,谁人离得开工匠呢?
    至于和读书之外的其它行业的人,农啊商啊的相比,他们的优越更是不言而喻,明晃晃地摆在朗朗乾坤之下。他们不需像农夫那样,整天没黑没明地困守在黄土地里下死苦,为天旱了、雨涝了提心吊胆。他们是旱涝保丰收,虽说干的是体力活,却有着从事脑力劳动的轻松、尊贵和体面。
    经商倒是来钱快,但要有资本啊。赤条条来到世间的贫民百姓,哪里去寻足够的资本?乡村工匠就不同了,随手将简简单单的一样或几样工具一拿一背,便仰天大笑出门去了,云一样地飘泊起来。合我意的按住云头落下脚,不合意的脚踩祥云继续飘,自由自在走四方。苍劲的旋律在胸间回响: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一路走一路望,梦想刻在远方……
    别说乡村的农夫和商人,即使居住到城里的士族,坐上了金銮殿的皇帝,又有哪个须臾离得开工匠呢?哪怕到了现当代,有了高科技又如何?——只要一个螺钉没加工好,一个螺帽没拧紧,航天飞机也得照样甩下来!
    世人谁都离不开他们,需要他们;但需要他们了,必须先搭一个字,曰:请。请木匠。请石匠。请泥水匠……
    这个“请”字一出口啊,男男女女的主人、掌柜的,就都如迎贵宾样,早早地准备下好烟好酒,磨好大苞谷糁儿小苞谷糁儿,洗净久不使用的蓝花花瓷茶壶,蒸好几大锅馒头……
   假若慢待了他们,工匠不高兴,后果很严重。新盘的土炕就怎么也烧不热,烟火只朝炕洞口外面扑,不向里面走。新盖的屋舍常常会莫明其妙地乱响,椽啊檩啊大梁啊,忽儿这儿咔一声,忽儿那儿喳一下。才琢过的石磨出细面时,总是远低于期望值,俗称“磨不出面”……乡村人祖祖辈辈口口相传,那是工匠们对主家招待不周、工价不高使的怪。比如,没留好土炕烟囱底下的狗窝啦,房梁上架时偷画了什么鬼符啦……但追根溯源呢,此类传说和故事,往往出自于乡村工匠茶余饭后的信嘴胡诌,戏说,乱扯。他们对于行外好友的追问求证,通通报以不置可否的嫣然一笑,使人由不得疑窦丛生:莫非,真的有此法术?或者,心诚则无?
    很有可能哩。相对于分散闭塞、对工匠技艺不甚了了的乡村农户,乃至于当下严密现代化规范化管理的企业和工程队伍,也绝难毫无疏漏地提防。兵不厌诈,诡道也。乡村工匠,便都是兵者了。他们总能出其不意地使出各种怪才奇招,不着痕迹地惩罚报复那些苛刻的工头和CYO,末了私下里暗自窃笑,弹冠相庆,虽然有点像阿Q。当然,这有悖乡村工匠的职业规范和道德操守,但却是他们天性中独具的一种博弈智慧,营造出的一种氛围,诡异而恐觫,就像蝎子那高高扬起的倒勾的尾巴——妇孺皆知,蝎子不蛰人,只要你不惹它。乡村工匠们便颇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凛然气慨,像春晚小品《吉祥三宝》中,意气风发地对外宣布的那句经典台词:“我骄傲!”
    每年高考,总有大批的考生难以跨进重点或普通高校,却可轻轻松松地进入各类技工院校,但无论考生本人还是家长,都怎么也不愿意就坡下驴,以后当个乡村工匠般的“蓝领”人士,非得削尖了脑袋挤向那些文理财经类的大学和专业,哪怕是“野鸡”类的、高收费的,像逃避狐臭一样,远离“工”字。好不容易毕业了,求爷爷告奶奶的,看见香炉便磕头,焦头烂额,四处奔波,却哪儿也亮的是红灯,卑贱得浑不如个农民工,从而有了新民谚:上学致贫。这使我想起,小时常被爷爷抚了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我娃的眼儿要活点,留心看人家那些工匠咋做活哩。艺不压人,我娃长大了就给咱当个匠人。说完了,便不住地吧咋起嘴儿,一副欣赏享受的模样。可惜我读成了书呆子,眼儿总不活,没有当工匠的那种天赋,到底成了个只会夹桌子腿的。家里的电闸跳了,怎么也查不出问题出在哪儿。马桶漏水了,吭哧半天也鼓捣不好。墙壁污损了,拿了板刷越涂越难看。不会换吸顶灯,不会修桌椅板凳,不会伐老屋四周的杂树……把我的是木工的老舅,是管道工的小老表,是电工的大外甥,三天两头呼唤得走马灯似地跑来跑去。老婆便像训儿子似的,动不动羞辱我道:你咋这么笨嘛?臊得我恨不能一头扎到地缝里去。
    由是我打心眼里敬佩崇拜乡村工匠,自觉自愿振臂高呼:万岁,乡村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