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7版
发布日期:2017年05月1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旧时光里的母亲
徐祯霞
文章字数:2525
  母亲生在民国,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外公教导母亲,要学好针线,学好茶饭,这是作为一个好女人最基本的能力,否则到了婆家就会被人瞧不起。
  母亲十三岁的时候,有人来家里提亲,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两家门当户对,外公就答应了,这便是我后来的父亲。
  母亲订了亲,但是母亲却一直未见过父亲的面,母亲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未来父亲的模样,任是母亲想破了头皮,也没想出来。
  每年的正月,父亲都要来外公家里给未来的岳父、岳母拜年,家里女人都取笑母亲,说:“你的小女婿来了!”母亲便羞红了脸,一转头跑掉了。
  在母亲十五岁的那一年,父亲又来到了母亲家,外公摆了酒席,好酒、好菜款待父亲。那个时候,女婿是家里的贵客,被奉为座上宾,家里主要的男人们都得上桌陪父亲饮酒。女人们忙罢厨房,就开始逗母亲,在母亲的几个嫂嫂的教唆下,母亲偷偷地扒在父亲饮酒的房间门口,悄悄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想瞅瞅父亲是个啥样?谁知,手重了,门一下竟开了,母亲突然就暴露在众人面前。外公瞧见,厉声呵道:“还不快回去,成什么体统!”母亲捂着脸飞也似地逃走了。
  自此,母亲再也不敢妄想见到父亲。
  母亲的针线极好,每年都要给父亲做上两双鞋,一双单的,一双棉的,自从父亲和母亲订了亲,父亲穿的鞋子差不多都是母亲做,母亲却不知道父亲的脚有多大,每次都是在上一双鞋子的基础上放上一指宽,做好的鞋子由外婆转交到父亲的手上,父亲就心安理得地将一双双新鞋提回家去。
  母亲十六岁的那年,同父亲结了婚。结婚那天,母亲才第一次真正地见到了父亲,那是一个瘦瘦的、略微有些单薄的男人,此时的父亲,正在邻县的一个学校上初中。在那个年代,能够上初中的人已经是相当有学问的了。
  婚后的父亲,依然继续他的学业,留下母亲一人操持着一大家子,父亲家里兄妹四人,只他这一个儿子,于是所有的家庭重担都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要照顾年轻的父亲,还得操心这一大家人的吃和穿。在母亲的手上,先后嫁走了父亲的三个妹妹。在这中间,我的兄弟姐妹也相继出世,母亲生了九个孩子,结果只养活了六个。
  父亲上学结束时,中国已经解放,父亲被政府安置在一所小学里教书,父亲很敬业,对于学校的工作总是非常认真,但对于家庭,却多有懈怠。学校离家不远,但是他却很少回家,少则二礼拜回来一趟,多则一二个月才回来一次,母亲独自在家,带着我们一大群孩子,却从未听到过她有半句怨言。
  对于父亲,我们多是很怕的,因为父亲平时很少笑,也不怎么抱我们,并且还老讨厌我们哭。倘若我们哭起来,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他就会掐着我们的腰,将我们一下拎到屋外。记得有一次,我让母亲给我烧土豆吃,母亲没顾上,我就哭了起来。父亲让我不要哭,我仍哭不止,父亲就拉开门,一下将我提了出去,看着黑洞洞的天,我死命地叫,后来是母亲给我抱了回来,但是母亲给我开了的条件是:不能再哭了,再哭的话,你大还会将你拎出去的(我们的家族里将父亲叫“大”)。吓得我果然不敢哭了。
  每次父亲回家,母亲就会特别地开心。远远地见着父亲拎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从核桃树下漫不经心地走过来的时候,母亲就激动地唤我们:“快去接你大!”我们极不情愿,但是却又不敢不去。我们走到父亲跟前,将手伸过去,父亲就手一松,让我们接过来,也不说话,就只顾在前面走。高兴的时候,用手摸摸我们的头,然后进了自己的房,往床上一倒,休息去了。
  母亲就赶快烧锅,打鸡蛋,挑最好的饭做给父亲吃。饭做好了,母亲就走到房门口,轻轻地说:“饭好了,你起来吃吧!”父亲鼻子里“嗯”一声,算是答应了。起来后,往桌子边上一坐,母亲将盛好的饭恭恭敬敬地端到父亲面前,父亲也不客套,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一碗吃结束,将碗往边上一推,母亲见了,赶紧放下自己的碗,去替父亲盛上。父亲爱吃辣椒,凡是有父亲在家的时候,桌子的中间总要放上一碗辣椒,这是我们家多少年一直有的习惯。
  文革期间,父亲被作为四类分子下放到农村,父亲身子单薄,干不了农活,他的活多是母亲帮着做,母亲要做近乎两个人的工,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服,父亲下了工,就往床上一躺,自顾自休息去了。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浆洗补连,全赖母亲一双手,母亲用她瘦弱的身子,硬是挑起了这个家,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
  我们常常为母亲鸣不平,我们怪父亲的妄自尊大,怪父亲的冷酷无情,也埋怨母亲的逆来顺受,丧失自我,但是母亲从来没有说过父亲半个不字,尽管她什么也不说,我们也能知道母亲心里的苦,母亲一生的累不仅仅是体力上的,更有心灵上的,她没有一个可以憩息的肩膀,也没有一个可以抚慰她那颗羸弱憔悴的心的人。
  母亲老了,我们也大了,我们的成长是以母亲头上的白发为代价的,看着皱纹一道道地刻上母亲的脸颊,看着母亲那一天天苍老的容颜,我们知道,父亲是欠着母亲的,而我们也是欠着母亲的,而母亲,从不责怪和抱怨,她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义不容辞,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与父亲,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的悉心的照顾和付出,直到母亲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我们的心中才会有种隐隐的不安与疼痛,我的母亲,已经耗尽了她的青春和热血,走向了人生的暮年,这时,母亲干活的时候,我才会怜惜地说:“妈,让我来吧!”可母亲依然坚持自己劳作,倔强地说:“我行,我可以做的!”
  原以为,母亲会一直坚强,母亲会一直能走能动,母亲会一直照顾我们的衣食起居,可是母亲却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悄然地离去了,她没有惊动我们每一个儿女的睡眠,独自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再也无法支撑的眷恋悄然离去了,看着母亲再也无力睁开的双眼,我的泪如雨下,平生第一次,我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那种难以抑制揪心的痛楚,就像丢失了一件自己最最珍贵的东西而此生再难找回的痛心遗憾与惋惜,以及那份深而重且痛彻心扉的无所寄从的感伤,而母亲终是去了,疲惫地去了,一如睡着了一般。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过世的时候,父亲却哭了,竟然哭得非常伤心。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见父亲哭过,而这却是因为母亲,当大伙将父亲从母亲的灵柩前拉开的时候,父亲仍然嚎啕不止,我能感觉到,父亲是真的伤心了,那种悲声四放的样子,我方明白,原来父亲心里是有着母亲的。母亲一生的付出,母亲的好,他都是懂的,只是父亲从来不肯说一个字,直到母亲再也听不到的时候,父亲才表现出来,可是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