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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7年06月1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商洛山中辨百草(一)
文章字数:3576

  文/图 张宏运
  一说起野草,我便想起头一次亲近它们的情景。
  先是拿一把小镰儿,被小伙伴们环围了,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下达一句句的指令,于小院的磨石上,正磨了反磨,反磨了再正磨,如是重复数次,又纵横了划拉地磨,转圈儿地磨,然后竖起小镰儿,目光向下,直直地去瞧镰刃,是不是只能看见一丝儿灰线,甚至什么也看不见?用指头脸儿刮刮,有没有觉得涩涩的、缠缠的?若不是、没有,便需继续磨。直至达到以上两项标准,检验的小伙伴头领低声地点头首肯道,嗯,差不多了。大家这才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雀跃欢呼起来,转身一阵风地朝外跑去,割草或挑草去。——宛若履行了一场庄严神圣的仪式。
  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我的眼里,早已满是立体的重重叠叠的明灭变幻的草,晃动在山路上,叠印在门楣上,漂浮在煤油灯的昏黄光晕中……直到第二天上学,摊开课本,它们又遮掩住了字迹行距,揉疼了眼睛也赶不走:已经镶嵌进了瞳仁,融入了瞳仁里的神经、血脉,上行到了脑髓,那是灵魂寄居的地方。
  割草或挑草时,左手按了或捏了它,即刻便会碰碎颗颗晶莹滚动的露珠,惊起蚊蠓雾似的骤飞,蚂蚱箭一般地蹦窜出去,大大小小、黑的或黄的蚂蚁,跌跌撞撞地夺路而逃,蜗牛慌忙蜷缩起湿漉漉的胖硕身体,圆鼓碌碌的耍赖装死;右手挥动了镰把或镰尖,割去或挑下,就听得到齐刷刷的草叶撕裂、单个儿的草根断开的清脆噌噌声,一阵辛凉、清爽和微微的芬芳,便从浓烈的土的腥味儿、牛羊狗粪的酒糟味儿中,轰然扑起,鼻子痒啊痒,到底忍无可忍,哈叱!打个喷嚏。看上去千头万绪,杂乱无章,默默无语,萌萌哒的或恣肆嚣张的野草,其实有条不紊,错落有致。有经验的小伙伴,神农氏似的,一出发便知道该去哪面坡上给牛割草,到哪个涧边挑猪草,哪儿的坪地里有兔娃儿爱吃的草,哪儿适合牵羊放牧,哪儿可以把牛赶进去野放,哪儿阴湿,啥草长得美,哪儿干燥,正适合长啥草……同一类的草,无论它长得高或低,肥或瘦,嫩或老,怎么变样,其形状和色泽均相同;不同类的草,则形状、色泽皆不同了,“浓妆淡抹总相宜”,但有的却奸狡诡异地伪装了,鱼目混珠,东施效颦,这就须火眼金睛,察颜观色,于细微处辨分明,只有书呆子和傻瓜才容易混淆,良莠不分,弄巧成拙,引来小伙伴们的不屑嘲笑或作弄。每一类草的根须也各不相同,有一根筋深扎地下的,有耙子样扩散开来的,有一簇儿紧抓一砣阿弥陀佛救命土神爷的,有横爬卧行的,有纠缠扭结的……因此割或挑的镰刃镰尖,必须顺势而为,因草制宜,趋利避害,或重握,或松捏,像抚琴弄瑟,“轻拢慢捻抹复挑”,伴奏者为蓝天白云下的小鸟儿,观众便是瞪大惊讶眼珠子的太阳公公。
  这时方知晓小伙伴们举行的那个仪式——磨镰儿——的良苦用心了。镰刃儿快了,不但能省却我的力气,野草也好清爽利落地离开母亲和土地的怀抱,整整齐齐进到草笼里,仿佛坐上了花轿。设若镰刃儿钝呢,则既使我费神费力,连拔带拽,又撕扯得野草遍体鳞伤,支离破碎,段片草屑混搅了土末汁液,一片狼籍模糊。
  那草便不是野的草了,那是鲜亮的新娘子啊,就要被聘娶到我家去了。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嘛?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那草里自有猪的肥臀,牛的壮膘,母亲的欣慰,全家人的温饱,还关乎我们此行的快活或窘迫,能不能挤出闲余时光,尽兴地戏耍打闹。赞叹一声吧,野草是天地间的精灵,大自然的恩赐了,我们怎能不珍惜它,善待它呢!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满装了它的草笼,挎上背或扛上肩,来到小河边,于哗啦啦响的水波浪里淘洗净泥沙,摘去黄的败叶和黑的柴棒儿,倒进各自聚好的小水潭里,匀匀地铺了,一把把地按将下去,让它惬意地舒展开身子,浸啊、泡啊、润啊,继续汲取水份和营养,保持原生状态样,仍在山野坡涧,生长……
  及至年长,我漫步于山野,往往会由不得也,屈身低头了,拨弄或折拽脚旁的野草,摩挲其茎叶,嗅闻其抽拔绽放的花蕊,再查看抚摸其根须,只见千姿百态,争奇斗巧,各有其生存的诀窍、奥秘和技能。那生命力的旺盛和坚韧不拔,常常使我自叹不如,惭愧汗颜。识草认名,念叨它的俗称或雅号,那奇特的想像力和深邃的聪明才智,又教人击节三叹,膜拜折服了。却时而会惘然若失起来,有的草无论怎么寻找,也觅不到丝毫踪迹了。为什么呢?时而会惊诧惶惑,好几种现今铺天盖地汪洋恣肆的草,我竟从未见过、闻过,不知其名,不明其性,请教农业部门的好友行家,也是懵懂若愚,一头的雾水。便久久难以释怀,原因何在?若穿行或久居在闹市丛林般的钢筋水泥建筑群里,一想起它们,乡野、田园、童趣,淳朴、天真、浪漫,便纷至沓来,走马灯似地重现眼前,春的明媚、夏的热烈、秋的苍凉、冬的静谧,轮番替换着,润物细无声地滋润着心田。放眼草海,无边无涯。可惜我不是植物学家,不能一一识别出它们;能认识的,也早已说不清道不明它的全貌和功效了;还有好多当时便似是而非、模糊不清的,却因种种阴差阳错,没能请教辨识出个子丑寅卯,少时未了,终生昏昏矣。我的关于草的知识,大部来自于当年的小伙伴手把手、一对一的教诲和指导,部分来自于母亲和乡亲们的解疑答惑,他们现在多已作古,个别在世的,也耄耋垂暮了,不忍心去打扰。扪心自问,遗憾啊……又悔恨不已,当年怎么就不多句嘴呢?
  虽然早就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文,宣泄对野草的憎恶和怨艾,至今更有任何一个普通山民都知道,只需举手之劳,买包除草剂,所喷之处,便干净利索地寸草不留了。但,妇孺皆知,却也有大诗人白居易对野草的讴歌赞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便不揣陋昧,把孩童时割草、挑草的那些仅存的,鲜明而模糊的印象,深刻而浅薄的记忆,点点滴滴地粗略道出,像自斟自饮一杯又一杯的老白干,陶陶然,熏醉状,想邀约好友亲朋,一块来畅谈分享……
  一、烂草
  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种极常见、极普通,无论土壤肥沃或者贫瘠,天气干旱或者雨涝,都能生长的贱草。漫山遍野皆有。抬头低头都能见。烂,方言,贱也,如:烂人,贱人。
  烂草初出地面,仿佛抛撒的芝麻。隔天即像掏耳瓢了。再隔天,已纷披,叶狭长,欣欣向荣。数日,成形态了。丛生,叶面柔嫩洁亮,似婴儿的肌肤,色泽温和如月辉。继而拔节,贴地而伏;拔节处生细白根须,向下扒地,向上则长出新叶。如是复制,绵延不断。窃以为,那便是烂漫了;烂草,便也可释义为烂漫的草。又因其被迭压堆积后,易发黄变黑转而腐烂,所以叫做烂草。反正它没地位、没品质,上不得厅堂,被观赏、把玩,只能进入牲畜的牙口,被贪婪地咀嚼,随便怎么叫都可以。
  拿镰的手一触摸烂草,便觉润凉的舒服,像抚摸母亲的胸脯。闻上去有淡淡的水汽的腥香。镰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一划而过,便捏起一簇曲弯的丝线,碧绿青翠,隐隐有晶莹的汁液露滴渗冒。一镰又一镰,欢快地舒起身,只见草笼里软软的绿了,镰刃上淡淡的绿了,指尖和掌心也凌乱的绿了,手背上则沾满琐碎的绿,斑斑点点,有长条的,有三角形的,更多的是不规则形的,擦不净,掸不净,像带静电的绒毛,赖着,恋着,只有去请流水冲刷。
  哪儿都能找得见它们。路旁、地边、山坡上、堤埝上、贫瘠的沙疤、荒秃的山崖……最丰茂的当然是在肥沃的土地里,但农夫的锄头是绝然不会放过它们的,它们就只能幸存在地坎、坡涧上。挑草的孩童们一看见,谁也顾不得贪玩,慌忙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弯腰撅臀,左手右手一齐上;左手甫一抓草,右手的镰儿便同时删过去;兴起时干脆两手一同抓,抓时连带了撅,还有拔。待到盈盈满把再也不能握时,便抽出一缕草捆扎下,俗称一把,顺手扔在那儿,接着继续往前赶。等到赶到尽头时,方才直起腰来,将散乱地扔在那儿的把,一把把地入到草笼里。入,按、压、挤的意思,往往过多对我们而言,是大丰收了,便得意且喜洋洋地踅进草笼。踅,动词,转圈儿。踅时须将草把压茬,以防滑、掉、憋、散。要踅的下阔而上缩,至笼襻,压紧按实。回头再看,便见平展展的一片人仰马翻,旗倒戈歪,如古战场。顺便牵来的牛儿却吃兴正浓,喷着鼻息,惊起地面溅开蚊蝇和蠓的飞沫,翻开的上嘴唇往下一切一切,嘴角的白沫里掺杂着绿沫,好不快活。抬脚便朝那鼓鼓的肚子上踢一下,恨恨地骂,叫你吃,叫你吃,光知道吃!自己瘪蔫的肚皮里就咕咕叫了,忍不住捏一撮烂草填进嘴,嚼啊嚼。呸,呸呸呸!涩,苦。便痴痴地呆想,人为啥不能像牛似地吃它?莫非人还不如牛?不是说进化论么,难道人因进化反而倒退了?
  骄傲地扛座绿山回家,妈妈欢呼道,哟,我娃咋这么能干!慌忙帮助卸下。黑猪早爬在石头圈墙上嗷嗷地叫,抓一把扔进去,一片吞嚼声,随即便传来争斗嘶咬嚎叫。母鸡不请自来,围了草笼啄食,公鸡扬起头,目光炯炯地张顾四周,作保护神。羊啊,鸭啊,兔娃子啊,都把它当作了最爱。
  烂草,生来就是给草食动物做贡献的。却明知归宿终是作它人的口中食,仍自出生起,便不知疲倦地长,蓬蓬勃勃地长,拼了命似地长,肆无忌惮,汪洋恣肆。好像有点傻——天真的代名词。(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