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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7年10月1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704厂的前世今生(下)
文/图 刘剑锋
文章字数:4995

位于厂区大门口西侧的“锻炼中国最早一代的覆铜板业技术人员的大熔炉”——704厂研究所

宏大空阔的车间见证着当年的繁忙与喧闹

曾经繁忙的厂区
   30年的时光一晃而过,704厂的神秘一点点被掀开。当年厂区大门口荷枪实弹的警卫人员的英武与神秘,如今只剩下记忆中的碎片。走进704厂空空荡荡又气势恢宏的车间,分明能够感受到这里曾经的繁忙、喧闹和蒸腾。这样的繁忙与蒸腾,是厂外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和感受得到的。无法想象的还有:低调的704厂竟是国内最早研发生产CCL的厂家,是“我国覆铜板行业中技术最先进、设备最好、产量最高的‘龙头老大’”,其地位无可替代。上个世纪90年代初,随着“三线建设”调整,704厂走进咸阳,一切不再。
  704:中国覆铜板行业“龙头老大”
  何谓覆铜板?它是电子工业的基础材料,主要用于加工制造印制电路板(PCB),广泛用于电视机、收音机、电脑、计算机、移动通讯等电子产品。它的英文名称为CopperCladLaminate,全称覆铜板层压板,英文简称CCL。它的原理是由木浆纸或玻纤布等作增强材料,浸以树脂,单面或双面、多面多层覆以铜箔,经热压而成。
  而704厂是国内最早研发生产CCL的厂家。
  发表于2011年的《覆铜板用玻璃纤维基布的试制及其生产技术发展现状》(作者危良才)一文中说,704厂“是我国覆铜板行业中技术最先进、设备最好、产量最高的‘龙头老大’企业,主导着我国覆铜板行业生产技术发展的新潮流”。
  郭宗礼师傅在704厂工作了一辈子。在和我交谈中,他提到了一个名字:辜信实。
  郭师傅说,这个辜信实是704厂总工程师,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南方的政府和企业挖他,但是704厂不放,后来,“只好啥也不要,只收拾了屋里的细软,只身一人悄悄走了,去了南方。”郭师傅说,去了南方之后,704厂还曾经劝他回来,人家还是不回来,那里待遇好,环境好,市场大,可以大有作为。
  于是我又给他说起另一个名字:曾光龙。
  郭师傅兴奋地说:“曾光龙和辜信实一样,也是个能人,704研究所的,也被南方挖走了。”
  2005年第4期《覆铜板资讯》曾经刊出一篇《我献身覆铜板业的38年——CCL业专家曾光龙访谈录》的文章。文中受访者曾光龙,就是在704厂历练出来的我国著名的CCL专家。
  1967年,曾光龙从中山大学化学系高分子专业毕业,分配到地处陕西洛南的704厂,走进覆铜板这个行业,这一干就是一生。
  提到704厂,曾光龙无比深情地说:“至今,我还是对最早抚育我在CCL业中成长的704厂怀有特别深的感情。”
  从1967年开始,曾光龙在704厂工作了21年,直到1988年被广东省东莞市作为“特殊人才”挖走。
  他说:“704厂是国内最早的覆铜板专业生产厂,是电子部直属企业。由于受到国家电子行业领导部门的重点支持,使她获得了国内同行业内难以得到的优越条件。”
  那时候世界覆铜板新产品研发以日本投入为最多,产品研发活动异常活跃。日本有个《公开特许公报》,是对专利申请得到批准的那些案件进行公布的公示文书,每期都登有大量的覆铜板方面的专利。曾光龙印象深的是,那时704厂拥有一个专业藏书量很丰富的资料室。“它从很早就开始订购美国化学文摘、日本公开特许公报等专利文献资料,以及多种国内外期刊、杂志等。”这个当时在国内企业里鲜有的资料室,让许多技术人员不仅了解到国内信息,也能及时掌握到国外信息与技术动态。而日本的《公开特许公报》给了曾光龙这些在704厂搞覆铜板新产品研发的年轻技术人员们提供了极为丰富也是及时的信息。他说:“许多CCL科研的新思路、新创造思想‘萌芽’就是在此诞生的。”
  进入704厂的技术人员,都直接阅读这些专利文献及国外期刊杂志。因为日本在覆铜板新产品研发中世界领先,发布的信息最丰富最及时,所以几乎每个进入704厂设计所的技术人员都在学习日语,且蔚然成风。曾光龙说,当时704厂地处大山深处,业余生活很单调,没有卫星转播,山沟里的人很难看到电视,业余时间除了偶尔到洛河边散散步,这些技术人员大多就把时间用在自学外语及钻研课题上。
  那时候704厂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设计所,专门从事覆铜板新产品、新生产工艺技术的研发。曾光龙记得,设计所有四五十名科研人员。他不无自豪地说:“她是锻炼中国最早一代覆铜板业技术人员的大熔炉之一。”
  曾光龙感慨地说:“真是环境造就人才,那时,每年国家相关部门都会给704厂下达一些科研课题,704厂除了把这些课题下达给设计所之外,还下达由厂里拟定的课题并鼓励技术人员自己选择课题。”“它的最大特点是让技术人员、课题负责人尽量得到更多、更全面的锻炼。它从项目或课题选定、论证、原材料调研、采购、新产品研制,新产品组织生产,新产品进入市场等等环节都让技术人员、课题负责人亲自参与或亲自组织指挥生产,让他们通过原材料采购时面对供应商,产品进入市场时面对客户等等环节,得到了一个很系统、很全面的锻炼。而且,当厂里要采购较为大型的新仪器新设备时都让技术人员参与,使他们能掌握更多知识。”
  当时704厂的设计所配备了极为齐全的新产品研发手段,还有一台可以工作中试用的小型上胶机、几台小型压机,以及拥有相当先进的、较为齐全的各种科研仪器和覆铜板专用检测仪器。每年国家都拨给704厂数量可观的科研费用。
  704厂不仅是当时国内最早的覆铜板专业厂,还拥有一个在国内起步比较早的印制电路板车间,从事单、双面及多层印制电路板生产。上个世纪80年代704厂还引进了当时在国内最先进的印制电路板生产线,这些条件国内其他覆铜板厂是没有的。
  曾光龙说:“陕西省是我国国防工业的重要基地,有许多设备相当先进的大企业。由于704厂实行放手让项目负责人可以自己选项目,自己设计相关设施,自己联系加工单位等等政策,资金又很充裕,使我有幸到过许多不同类型的大型工厂,接触到许多相当先进的设备、仪器,交到许多朋友,学到了许多在学校、在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它开拓了我的视野和思维方式,丰富了我的知识面,为我既精通覆铜板工艺技术,也精通覆铜板专用设备打下扎实基础。”
  曾光龙对704厂感佩之至:“由于有这样的沃土,有技术人员的好学风与勤勉的工作作风,有704厂让人难忘的培养技术人才的模式,因此,在CCL业界,704厂被公认是个出人才的地方。”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曾光龙在离开704厂以后,曾接触过台湾OAK公司早期的一些技术人员,他们感叹地对曾光龙说,覆铜板所有产品704厂几乎都研究过,可惜就是不能进行规模化的生产。曾光龙说:“那时中国不开放,闭关锁国政策及‘文化大革命’既压抑了中国经济的发展,也压抑了一大批人才。”
  1988年,曾光龙申请调走,但是704厂不同意,他只好采取了称之为“三不要”的办法:不要户口、不要档案、不要家私,卷起铺盖,“净身出户”,来到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东莞市。东莞市政府特批他在当地重建户籍档案,“市长亲自接见,子女被安排在市里最好中学上学。”
  覆铜板研发基础是能够覆上铜箔的绝缘材料,即通俗点说的“板子”“基布”。704厂也是最早研发这些基布的厂子。
  危良才在《覆铜板用玻璃纤维基布的试制及其生产技术发展现状》一文中写道:“近十年来,在印制电路板及覆铜板工业的强劲推动下,我国覆铜板用玻璃纤维基布的生产蓬勃发展,成为全球第一生产大国及全球电子级玻璃纤维生产基地。”在谈到试制过程时,作者写道:“早在60年代初期,国营704厂及北京绝缘材料厂等大型绝缘材料厂,采用未漂白的浸渍纤维纸,浸以酚醛树脂作芯料,再用浸有聚乙烯醇缩醛胶的进口玻璃纤维基布作表面层,制成一种复合型覆铜板。接着,又研制出环氧酚醛型进口玻璃纤维布基覆铜板。直到1974年,中科院计算机所及704厂才先后研制成功产品性能相当于G-10的以双氰胺固化剂的环氧型进口玻璃纤维布基覆铜板。”
  704厂不仅自己研发,而且也成为这些基布最大的市场。
  危良才在文中说:“1984年,国家建材局销给电子工业部的电绝缘用无碱玻璃纤维布400万米,国营704厂一家就买去了390万米。”“当时我国玻璃纤维行业与国营704厂联系最密切、协作最好、供货最多的,要数四川省玻璃纤维厂。那时,国营704厂为了确保覆铜板生产线的主要原料——玻璃纤维布的正常供应,在四川玻璃纤维厂派了一个驻厂代表,专门负责生产联络及发货事宜。“
  走进咸阳
  ”因704厂地处秦岭深山,交通不便,使产品和原材料运输的成本增加,利润降低。加上90年代开始国际国内形势好转,考虑到工厂的发展前景,704厂计划将厂迁至关中平原。”笔者的弟弟刘俊说。
  随着国家“三线建设”的调整,面对厂子生产经营逐渐显现的问题和困境,公元1993年开始,704厂与卫东“四厂一院”一起开始搬迁。
  刘俊说:“起初想和洛南卫东的几个厂一起迁到西安,但因为属于化工企业,西安市没有同意,最后就落脚到古都咸阳。”
  搬迁到咸阳的704厂更名为“陕西华电材料总公司”。
  郭宗礼师傅说:“厂子搬走了,但是所有的设备全部留下了,咸阳那边的设备都是重新购置的。”
  王念平记得他父亲说起704厂搬走的原因:“父亲当时在电话里说,704厂搬迁的主因是洛南山区交通条件太落后,制约了企业的发展。”
  深藏于洛河岸边的这个“龙虎”如同它骤然地到来一样,又骤然地和它30年的时光告别。
  于山大沟深的秦岭腹地、洛河之滨走过30年光阴的704厂,似乎格外向往古都咸阳那一方开阔富足、交织着古老韵味与现代风情的陌生之地。但是,对于许多把青春年华和汗水心血都献给了梁塬下这个曾经令世人瞩目的704厂的时候,此刻的告别,包含着几多复杂心绪?
  许多人哭了。
  王念平说:“父亲说,搬迁的时候,厂里很多人都哭了,附近的村民也舍不得厂子搬走。704厂从1965年在洛南建厂,已经在当地扎根30年,两三代职工的青春年华留在了这里,他们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乡,这里山青水绿,民风淳朴,农产品丰富,他们舍不得离开是人之常情。”
  704厂曾经在洛河岸边藏龙卧虎。迁徙之后,它还会是“龙虎”吗?
  王念平说,他父亲曾经告诉他,“704厂搬到咸阳以后,产品质量下滑得很厉害,加上管理不善,工厂人心已经涣散,很多有技能的人才都跳槽去了珠三角、长三角,厂子再也不像在洛南时那么红火了。”
  我弟刘俊、妹刘英随着厂子搬到咸阳,而二叔起初没有去,在老厂子还工作了许多年,随后才搬到咸阳。刘俊、刘英早已买断工龄,自谋生路。
  和我住在同一单元楼的郭宗礼师傅,并未随厂子去咸阳。他说自己年龄大了,快退休了,就留在老厂,再说他在洛南工作一辈子,这儿山清水秀的,他喜欢,到咸阳是个啥样子,还是个未知数,不去。退休之后,郭师傅的日子过得很滋润,隔几天买只烧鸡,再隔几天弄些红烧肉、买些羊架(羊骨),吃饱吃好之后就到街头溜达,和熟人们谈论国内外大事,传播一些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有时候还为此与人争得红脖子涨脸……
  弟弟刘俊说,迁到咸阳的14年后,即公元2008年,陕西华电材料总公司破产。
  郭宗礼师傅告诉我说:“厂子卖给了南方的一个老板,咸阳厂子只剩下了机关办公楼和职工住宅区。”
  704告别洛南的同时,厂子所在的这片土地的低调奢华与喧闹也同时告别。如同704到来时的喧嚣,它的离开,让一切又归于沉寂。
  福利区外形成的交易市场突然消失,农户的蔬菜、土特产少了顾客。
  昔日人群熙攘、车水马龙的景象戛然而止。
  王念平说,他的父亲感慨万千:“704厂搬迁后,附近村民卖菜很不方便,要挑着担子翻梁下坡去县城,却还卖不上好价钱。当年704厂没搬的时候,只要你种的菜足够新鲜,把菜担子往厂大门口的马路边一放,一会儿就能挑着空担子回家了。”王念平说,他的父亲叹息道:“唉,当年厂里那些好人,也不知道日子过得怎样?世事无常啊!”
  2017年9月,当我再一次来到704厂的时候,福利区曾经龙腾虎跃的灯光球场杂草丛生;那一栋栋曾经人流如梭的家属楼,门窗破烂,空空荡荡。几只猫狗懒洋洋地在荒草簇拥的群楼间游走。厂区入驻了一家叫作“邦友硅业”的企业,部分破旧的厂房和办公楼得以重新粉饰装修,重新修建了厂区大门,但是除了一个穿着保安服的门卫,没见到第二个人。
  走进一个个老车间,高高的墙壁和空阔的屋顶,斑斑锈迹中仿佛还能够听到那曾经隆隆的机声。而破旧坍塌的老厂房、老车库以及被废弃的老设备,散落于初秋旺盛而凌乱的荒草之中,仿佛在逃遁,或是在荒草中躲避什么……
  王念平说:“那废弃的厂房、高高的家属楼,那纵横交错的管道,还有那扎根在房顶、在风雨中摇曳的荒草,它们都在告诉世人,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辉煌与荣耀。”
  “踏雪寻梅”在文中写下这样伤感的句子:“当年的明星企业704厂陨落了,它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704成了我们这代人留在心中永远的记忆和伤痛。”
  如同告别时总会留下对于聚首的憧憬一样,陨落,将会是对重生的承诺吗?
  正如生与死一样,辉煌与沉沦,奔跑与停滞,光鲜与陋钝,前行与倒退,希望与幻灭,挣扎与彷徨,从来都是交织着的,他们不并肩而行;轮回,是不变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