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8版
发布日期:2017年11月1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商洛山中辨百草(十五)
文/图张宏运
文章字数:2288

    (接上期)
  十九、红眼草
  这是一种很普通、很普遍的草。我自草写这个系列便注意从山野搜寻了,却怎么也找不见。就在我几近绝望、放弃努力时,一天早上,忽然发现脚旁的草丛边,不起眼地长着棵瘦小的它,便惊喜了,呻吟一声,哦……
  红眼草的叶片似微型的柳叶或竹片,草节青碧,细而光洁,长度总是非常的均匀,依据植株的高矮,寸把长就都寸把长,寸五长就都寸五长;植株矮时尽力挺起,高时便匍匐地面,像条小小的青蛇,蜿蜒不息地向前爬行。最是绝妙处,在节结那儿,于丛生的叶片腋下,长出两颗米粒似的红点,光华灼灼,极像一对儿通红的眼睛。那是它的花蕾,绽放后闪耀了洁白的星光。
  是不是很有趣?但却往往会叫我们想起孩提时代,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那时的卫生条件极差,农村的孩子又整天在泥里水里滚爬摸打,洗脸时都是掬把冷水,往脸上扑噜呼噜几把,在河坝戏水,更得意谁能在水下睁大眼睛看世界。因此,个个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得——我们叫害——红眼。两眼干、涩、怕光、睁不开,酸泪长流,却又想竭力挣扎了,瞧瞧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眼皮儿便使劲地掰啊掰,外人看了只觉非常的滑稽,把那叫作红眼掰掰。疼痛发作起来,眼皮儿里像衬了无数粗粗细细的砂子,似千万个齿轮转动搅拌,疼得人撕心裂肺,不分场合、不顾羞丑,于任何地方都能号啕大哭,做驴打滚。但大家都很皮实,没有谁因害了红眼病而不去挑草割草,不去学校上课。想娇贵或耍赖也没人理睬,只能招来嘲笑和鄙视,包括伟大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均认为过几天就自动好了,不需要求医问药。最实用和有效的建议,便是孤立害红眼病的娃:别跟他耍!离他远点!红眼病的传染性极强,村里或班上只要有一个孩子害上,第二天顶多第三天,全村或全班就成了红眼村、红眼班。因无医可求,无药可治,我们往往便自寻良法。有个据说三代祖传、专治各种眼病的老汉,光头、低个,衣衫褴褛,经常在我们上学路过的河滩上摆个地摊,守株待兔,吹嘘叫卖他的散装灵丹妙药,说里面有麝香、没药、冰片等等。偶有家境好点的,便买了试试,也没见立竿见影,药到病除。就不知遭谁举了报,使那老头消失了好长一阵子。随后又故态复萌,再消失……直到“文革”开始,再也不出现了。
  现在的孩子,早已把得红眼病当作了天方夜谭,但却几乎个个鼻梁上架副二辘轳眼镜。若作彼此之分,那便以此观彼,红眼里自有快活,不用加班苦读;以彼观此,近视中更有幸福,锦衣玉食。彼此彼此,都可叫作:痛并快活或幸福着。就各自珍惜吧。
  红眼草有个独特的功效:兔子爱吃。为什么呢?不知道。待解。看兔吃它,是一种享受:兔子的两只前腿儿紧紧地捧了它,就像跟谁抢吃,失急慌忙地快速送进裂开的小小豁豁嘴,米粒状的白牙嚓嚓地一切一切,那个香啊,脆啊,就像我们啃水灵灵的剥了皮的绿头大萝卜。我的初小老师可俏皮了,有天,他忽然笑眯眯地说,你们的师母最好认了——城里农贸市场,一街两行卖兔娃的,谁的兔娃多、兔娃好,谁就是我老婆。——记着是个女的。当时,乡村兴起了养兔热,家家户户争先恐后养起了兔儿。外贸公司收购兔毛。我和小伙伴们,人人便都拥有了几只名牌的安哥拉兔,毛茸茸的,洁白,高高耸起两只粉红色耳朵,双眼像纯净的红宝石。乖巧、温顺。我们每天就自觉自愿地增加了一项为兔儿挑草的任务。山野的红眼草很快被抢挑一空,我们将战场便及时地转移进了城里。红眼草特别喜欢结实开阔的地面,一簇簇,撒欢了枝叶,铺开生长。我们破天荒地头一次不成群结伴了,个个偷偷地溜向城里的广场、路边、空旷处,独自挑草。最初满载而归时,还躲躲藏藏,不好意思见面,之后成了公开的秘密,便碰头可以,但问来处则免谈——谈了也白谈。
  那兔毛取之不易。最好的是用梳子梳理下来的,但还必须一撮撮扎好,不能紊乱;剪下来的也可,价钱却差得老远。兔皮不要,没肉兔这一说。乡村人整天忙忙碌碌,哪有时间慢条斯理地梳兔毛?况且居住条件又差,哪能保证兔毛上不粘些扣等级的柴棒土沫?即便如此,为了那点儿意外飞来的银子,大家仍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尽心竭力地要攀上那收购的高标准。谁知突然一天,外贸公司宣告,不收兔毛了!好坏都不收!一根也不收!这下榻了天了。那些在我们眼中如宠物般的兔娃该怎么办?它们很快变成了灰兔、黑兔、赖兔,长毛粘连,浑身披挂起爿爿铠甲,剪下后废物利用,垫到了我们冬天的单薄布鞋里。课间休息时,教室的火炉子周围,便伸展开一排排凌乱了兔毛的破袜底,脚丫子的气味、鞋袜的气味和掉落的兔毛熏焦烤煳的气味,轰轰烈烈,使来上课的女教师刚进门便触电似地跳出去,捂了鼻子急呼,快把教室的门和窗打开!那些兔儿们,太不争气啊。虽然你们不能像猪一样地给我们带来收益,但看在我们仍全心全意地继续奉养着,你们就也安分守己地待在笼里啊。却不,它们叼空儿便刨地打洞,刨墙钻眼,把土屋的角落透出无数的老鼠窟窿,地下弯道纵横。有跑到野外去的,虽经我们眼泪汪汪大呼小叫地找回了一些,更多的是不知下落,想起可能都成了猫和狗的腹中餐,直叫我们一阵阵的心如刀绞;有窜到炕洞灶门里去的,等到拆毁了重新盘砌时,才发现它们早已变得如木乃伊。家长们不厌其烦,忍耐到青黄不接时,终于师出有名,痛下杀手了。我们闻讯后,都是提前偷偷放它们出笼,逃生去吧。可是不识趣、没眼色的它们,这时偏傻乎乎地蹦蹦跳跳不请自回了,被逮个正着。运气好的,当头挨一闷棍,昏沉沉便去也;活该受罪的,一棍两棍打不晕,便被提起来摔了,屁眼里的粪蛋蛋如阵阵滚珠散落。我们都躲在房后、树下,满脸的涕泗横流,以绝食——不吃有兔肉、兔味的饭——表示抗议、哀悼和送行。农畜产品的大起大落,带给乡民的伤害,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和心灵的……
  红眼草的学名是什么?我迄今仍未查到。不胜惘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