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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1月04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商洛山中辨百草(19)
麦瓶儿草
文章字数:1711

文/图 张宏运
  割麦时最劳累的其实是眼睛。眸子里看到的尽皆为黄:阳光的灼黄,麦秆的桔黄,麦叶的枯黄,麦芒的刺黄,麦地的焦黄,还有麦子乱糟糟摇曳摆动的烂黄,南风吹拂的热黄……那种种的黄,熏烤炙煎得我们的瞳仁都成了铜黄,在滴着汗珠的睫毛梢下,紧紧地细眯起,不得不射出猫头鹰似的尖锐目光,才能穿透这滚烫稠黄的世界。
  忽然,一茎翠绿竖立在了我们眼前,如乖巧的丫鬟红娘,腰肢袅娜,善解人意地微微含笑,施礼奉迎。淡青色的茎秆,细而通直。叶如柳片、麦叶,如红娘舞动飞扬的碧绿长袖和衣袂。最可人的是那茎梢的茎节处,擎举了一枚枚的墨绿花瓶,不知是哪个工艺大师的杰作,圆鼓鼓的肚儿,圆润弧弯着长脖颈,撮起的喇叭口,俏皮地偷偷吐出俏丽的舌尖;怦然一弹,便唾飞出去五朵俏红,环绕如演艺中的空中杂技。
  这是大自然对我们割麦劳作者的奖赏,馈赠哪!无论谁都会停下挥动的手臂,放下镰刀,摇头甩掉汗水,将双手在后臀的裤腰上擦擦,虔诚地猫腰上前,嘴巴笑裂了,一边细细地打量,一边轻轻地抚摩。随后,便情不自禁地捏住那已经枯萎干蔫的花瓣,慢慢一拽,抽出一条殷红的柔韧的绸带,送进口,嚼嚼,粉丝样的筋,渗出点儿甜来。有早已开花了的,那瓶儿里便结籽儿了。三五粒,白而亮。丢到嘴里,齿尖扎扎,润、脆、油。
  好一个麦地里的花瓶啊,就叫麦瓶儿草了。
  乡亲们却并不这么赞美它,都叫它麦绿草或麦溜草。叫它麦绿草是因为它和麦子是同样的绿色,属态度中立;叫它麦溜草则算贬损它了,揶揄它跟在麦子屁股后头溜,溜达的溜。它总是夹在麦子之间,麦子长,它也长。麦子起身它起身,麦子拔节它拔节。待到麦子爆肚时,它那花瓶就也鼓突了。自然而然,麦子开花,它那花瓶便也开花。我一直纳闷,漂漂亮亮的麦瓶儿,为什么总藏在麦子中间,埋没自己?你完全可以理直气壮,抛头露面,“一枝红杏出墙来”啊。后沉思琢磨了,方恍然大悟:它的茎细而高,梢头又挑了那么些的瓶儿,头重脚轻,禁不得南风吹拂么。无欲则刚。它是有欲的,看起来怪通直,卓然俏丽,骨子里却不得不委曲藏拙。这就只能跟着麦子,一荣俱荣,一枯俱枯,麦子死了,它也就销声匿迹了。
  它还有几个别名,曰:净瓶、米瓦罐、香炉草、梅花瓶等。
  我们弄草的孩童,哪能等到六月黄天,割麦时才能得到它?早在麦子爆肚,它那花瓶刚鼓突时,便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那就像野牛闯进瓷器店,踩踏了个一道巷,撞击出一片横七竖八,每每被呵斥、追赶得落荒而逃。最保险且极荣幸的机会来自于被挑选为“拽麦子”的成员。就像锄麦不等于真的去把麦子锄掉一样,“拽麦子”不等于真的去拽麦子,而是把长在麦子中的杂草,比如燕麦啊芨芨草啊麦瓶草啊等等去拽掉,免得收割脱粒时,那些杂草的籽粒混进麦粒里,种麦时被种进地里。用专业的术语说,叫作提纯。每年收割麦子前,生产队都要挑选些心灵手巧的妇女,去那些生长得好的麦地里拽麦子,收割脱粒时单割单收,作为种子。但她们的个头、身板、眼尖手快、钻进麦地造成的损失,哪能比得过我们弄草的孩童呢?生产队长都是乡村的能人,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啊,每当拽麦子时,只要我们弄草的孩童星期放假,他便一定会点兵点将,挑选我们去,但叫我们男娃丧气的是,他总挑的是女娃。我们那些男娃,便总在弄草的坡上,背地里把队长和被挑去的女娃竭尽编排之能事,诅咒一阵子。
  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怎么样地见到和采到花瓶草的。只记得头一次见到它,脑子里便倏然跳出了《西游记》里的种种魔幻影像:观音菩萨的甘露瓶儿,金角、银角二大王,装真孙悟空和假冒孙悟空的行者孙、孙者行的那个宝葫芦和玉净瓶……从此,这影像便深藏进了我的梦,以至于数十年后的现在,当我寻思麦地里还有什么野草可计时,有天夜晚,忽然在睡梦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了麦瓶草的花瓶,那花瓶里吐出的那一簇红,还有那几片胭脂色的花瓣。醒后,连忙追忆、补写出了这篇拙文。
  常有描写田野风光的美文说,麦瓶草就是面条草。误矣,大错。二者年幼时极像,叶片皆细而软。但仔细辨认,麦瓶草的叶片,显然比面条草的粗些、壮些、宽些,颜色也深些;如撕开了,面条草的叶片断面有渗出的点点白汁,麦瓶草的则全无。至于它俩长大开花,更迥然不同,一为花瓶,一是伞状的碎黄花。欲以二物诉说乡愁、童趣者,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