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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4月24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楼缝里的秦腔
侯占良
文章字数:1265
  五月,骄阳。热风似插着不同底片的幻灯机,转换着黄金麦海的背景画面。老人,——我的七十六岁的大伯,挑着碌碡般大小的麦捆,走着,吼着:“焦赞传孟良禀太娘驾到……”
  六月,职称评定结束了,堂妹总算评上了高工,分到了三室一厅。虽是顶楼,140多平方米,福利房,比商品房便宜十几万哪!
  她写信向大伯报喜:爸,月底我去乡下接您,让您老享几天清福。大伯来信,说农活忙,脱不开身。她回信又叮咛:秋季里把地交出去,快点收拾东西进城来吧。大伯托人捎回话说:城里孩子吵,没乡下清静。堂妹和丈夫几番商量,把儿子送到西安他奶奶家待半年。大伯又说城里没法子开心,堂妹只好告诉他早给他买了花花牌、麻将,还有酒壶,镶银的猴头水烟袋和潮州烟叶;大伯又推说城里吃饭不服水土。堂妹生气了,回了趟老家同大伯吵:爸,你这不是成心让亲戚邻里骂你女子是不肖子孙么?!大伯无法,只好嘴噘脸吊地跟堂妹上了公共汽车。
  ……大伯在城里住了半月多,只说了一句话:别扭。
  怎么办呢,把他老人家憋出毛病,这可实在不像孝顺女儿真心侍奉老人。
  听说好像是堂妹夫最先提出的,他主动把院子里的几个退休老头邀进堂妹家,摆出专门为大伯买的麻将,让大伯消磨无聊的寂寞。每抹一张牌,大伯便脱了鞋袜抠一次脚指头,别的老头无奈就劝大伯洗洗脚,讲点儿公德,于是大伯就骂城里人:头上顶的屎还弹嫌屁臭——打麻将不专心,光爱看电视上精“尻”子跳舞。后来,大伯只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把上百张牌按他心里的图案,垒砌出各式各样的墙壁、屋舍。
  一天,大伯求堂妹:女子,把去楼顶的小门打开吧,我想种点啥。
  父亲要养花吧。短短的日子他老人家能够城市化,真令堂妹欣慰。她把楼道上的蜂窝煤挪了,破柜烂纸箱拆了,打扫干净尘土草屑;又专程去了趟西窑,大大小小买回了七八个花盆,还在花市掏高价买了几盆绽蕾怒放的玫瑰、月季……
  谁知大伯的爱好真出人意料……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笼担,满挑黄土上楼顶,又去四五里远的丹江畔挑回河泥混在土里,待霜降前后撒上了麦种。
  过了些日子,碎碎的、黄黄的针尖似的小苗破土了,大伯便整天蹴在楼顶唉声叹气:麦瘦。
  于是他便偷偷地把公厕里的粪尿挑了一担,放在电梯,吊上楼顶,泼在“麦田”里。
  大伯的“庄稼”激起了堂妹夫和邻居的公愤。受了邻居责骂的堂妹夫气愤不过,偷着把大伯的尿桶、铣锄丢了,大伯绕着家属楼阔嗓子骂:……欺服人不看日子,崽娃子没钱吱个声,给你红皮(一百元),凭啥偷老子工具……
  堂妹安慰丈夫:贵平,就当是我得罪了你,你让着爸,我承担全部家务。
  然后堂妹又挨家向邻居赔情:伯伯、叔叔、大哥、大妹子,我爸脑子有病,大家见谅、见谅……
  纷纷扬扬的白雪给冬天画上了句号,蒙蒙细雨紧随着布谷声声迎来了春天,又追赶着夏天。
  五月,阳台上麦子熟了,大伯把麦子割下来,摊在家属院的水泥地板上,专门去买来一把茅竹连枷打场。
  啪!啪……
  扑!扑……
  他脱了汗衫,瘦骨嶙峋的臂膀上下翻动,那连枷声声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中间轰响。踏着连枷的节拍,大伯吼起久违了的秦腔:“焦赞传孟良禀……”看着父亲突然像年轻了多少岁的身影,一股热泪涌满眼眶。堂妹也弄不清是喜还是悲,只是强忍着不让他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