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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12月10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树杈上的哲学(外一篇)
文章字数:2606
   我出生在渭北高原西南端一个偏远落后的县区。那里遍地是贫瘠的沟壑,少有河水,沟里到处都是柿子树和一望无垠的荒草。我家就住在沟边,我的童年就是在门前的沟里度过的,除过和伙伴们放火、捉迷藏、逮鸟等活动以外,我将大多数的时间都消磨在了柿子树或者桐树的树杈上。树杈是我童年的第二个家,也是我成年后常常怀念的另一个故乡。我现在能成为作家,并能将那些活跃在脑袋里的古怪想法表达出来,与我童年的这些经历不无关系。
  那是中国经济发展最迅猛、人口迁徙最密集的几年,但这些意义重大的事件在我们那个小村落,表现得却极为惨淡。我只知道隔三岔五就会有人南下打工去了,我根本不清楚整个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着一场空前的变革。年轻人怀着美好的梦想,坐着绿皮火车纷纷南下,这种背景下,我越发喜欢躺在沟里的山坡上。村里没人的时候,风一刮来,就能够听见大地的心跳声,那声音让我恐惧。老人们说,沟里有狼和其他野兽。于是,我又将我的窝重安在了树杈上。这一上去,我似乎一把就能抓住了天上的白云和闪烁的星辰。我不愿再下来。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树杈小孩,变得沉默寡言,性格也跟着阴柔起来。我突然发现,当我躺在荒草里的时候,我想的只是些脚下的事,或者是那些司空见惯的物,但当我坐在树杈上的时候,我的思绪就会飞上星空,我开始去想象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我,以及那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似乎就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变化当中,我完成了对自己的解放。甚至我开始去空想那个令人们神魂颠倒的南方,那个据说遍地埋着黄金的地方。树杈上的我,真的长出了一双健硕的翅膀。
  我将自己想象成飞鸟、狐狸、蝈蝈、猫头鹰,将自己想象成白云、远山、老树、光斑,有时我也会将自己想象成孙悟空和玉皇大帝。尽管我的话越来越少,但我的肚子里却渐渐地装满了故事,我将人们脸上的忧伤装了进去,也将人们美好的梦境装了进去。但我可不愿变成那些沉默的石头,于是,我又将我肚子里的故事全部倒出来,讲给正在荒草中跳舞的狐狸听,讲给寂寞的嫦娥听,讲给村里那个逢人便笑的傻子听,我在用我的故事编织着我的梦。我的梦是轻飘飘的,但却沾着清晨的露水,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竖起耳朵听着呢。
  好长时间里,我就是那沟里的国王。我在沟野里,既倾听着,也讲述着。但好景不长,在县城读高中后,我就感到不适应,再也没有那样一片空旷寂静的沟,再也没有一棵可供我坐上去的树。我便尝试着去多说话,把我的故事讲给同学听,但一段时间下来,我就感到失望、受伤。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尽管人们每日每夜地倾听着、讲述着,但没有人能彼此真正理解对方的心。人性是自私的,是内敛的,亦是排外的。人热闹着,其实也寂寞着。
  二〇一一年,我写下了我的第一首诗,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将我的故事讲给旁人听。在城市里定居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让我产生幻想的树杈,更找不见童年里的忧伤。与其让那些童年的故事烂在肚子里,不如把它们拎出来,写给我自己看,写给那些和我有着相似感受的读者看,也写给那些寂寞的星星看。老实说,我完全可以在老家的沟里寻找到那些树杈,但我担心会击碎自己的美梦,那么就让那承载着我的快乐与悲伤的树杈,永远生长在我的记忆里吧。
  羊是北方的眼
  羊在旷野上吃草的时候,沟间的风会吹散所有夜晚的梦。牧羊人就坐在那块比光阴的脸还要沧桑的石头上,向远方的姑娘哼唱酸溜溜的情歌。羊抬起脑袋定定地看向南方,那时它就是大地上最后的乡野哲学家,它在无穷无尽的风声中,咀嚼着覆盖在雪地深处的记忆,当它重新低头去吃草的时候,它将刚才所有的念头又忘得一干二净了。羊以为是神灵在用眼泪抚慰它的心。
  在北方到处都能见到羊的踪迹,羊是北方的眼。羊在奔跑的时候,北方的山川河流都会跟着一同奔跑。阳光拉着羊的黑影在湖面上跳舞。那时候,羊就是一道白色的闪电,就像白光闪闪的龙在天上飞。所有的飞禽走兽都静静地看着羊的表演,那是一年当中最令旷野上的动物们感到幸福的演出。羊是在用响亮的蹄音唱歌,它那忧伤沙哑的歌声,听哭了所有感到寂寞的人们。
  羊是北方的抒情歌手,也是匍匐在地面上的大雁。羊从苍茫的北方而来,又带着一身的梦幻朝着古老的北方走去。被北方的寂静洗礼过的羊,受得住风雪,顶得住寂寞,羊从土路上跑过的时候,比风还快,比狐狸还快,比天上的雀鸟还快,羊蹄带起的尘沙淹没了身后的原野。别的羊依旧站在山坡上,慢悠悠地吃着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羊记得深,也忘得快。
  早年间,我就在沟里陪着村里的几位老人放羊,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羊也立在远处听呢。羊听一听,又嚼一嚼,把那些陈旧的故事连草带根都咽了下去。那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羊,静静地立在荒凉的原野上,回忆着,也忘却着。我希望自己能像羊那样,偶尔咩咩叫上几声,这简短有力的几声,乍看简单平常,却足够了,那比你说上半天的话都要丰厚且有味呢。
  沟里埋葬着太多的故事,旷野里缠绕着太多的声音。人们以为多年后这些故事和声音都会被野风给刮散,然后它们却被羊捡拾进了肚子里。羊不会忘记人们的泪水、笑声和呼喊声,羊更不会忘记人们曾经的绝望、快乐和希望。羊是北方的眼,它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那春风吹又生的野草,是羊蘸着泪水写成的作品,那随处可见的柿子树,就是羊为历史雕刻的铜像。
  多数时候,羊都沉默着。我以前常常将自己想象成那只特立独行的羊,它喜欢走最曲折泥泞的小路,站在令人丧胆的危崖上,吃那最鲜嫩的草叶。那是最不合群也最沉默的羊,它很少咩咩叫,多数时候,它默默地跟在羊群后头,但只要到了沟间,它立即就变了个羊样,野性的血重新在身体里涌动起来。我以为那只羊就是前世里的我。羊和人其实有着同样的记忆和宿命。
  羊是流浪在北方的诗人,它那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和忧伤的光。它似乎洞穿了万物,似乎又懵懂若婴儿。在北方的沟野里,你总能碰上一群羊正在缓慢走过,它们踏着青草的芳香,携着最美的夕阳,朝天地相接的地方走去。羊把古老的智慧都融在了每日的风轻云淡里,把希望和落寞都埋在了原野上。风打山口刮来的时候,羊卧在草堆里,安宁地笑,幸福地笑。
  在北方,无论你走到哪里,也无论是在白天或者夜晚,你总会听到羊的咩咩叫声,那像诗歌一样动人的叫声,令人感到踏实、温暖。能听到羊叫的人,都是有福的人。能同羊一起过夜的人,都是大地的宠儿。羊不是走马,也非圣灵,但它却是北方的眼睛,它守着那轮孤寂的落日,时时刻刻盯着北方的天空和大地。有羊的北方,北方才显得温柔、水灵。有羊的北方,才是真正的北方。(范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