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老年时，在回忆故乡的时候说，在他们老家，每到秋季，水边河沿、山亭寺庙周围，都是红叶，映衬着江水，十分优美。这样的景色，细想起来，是很合于清代诗人王士祯的“半江红树卖鲈鱼”的意境的。他们说的都是南方景色，写的红叶都是乌桕。我的老家在北方，当然没有乌桕。可是，到了秋风起时，依旧红叶如火，一线炊烟袅袅，直上云天。
　　这红叶，是柿子树。柿子树的丹红，绝不差于乌桕，而且，比乌桕更具润泽之意，更有着另一种红韵。
　　一
　　在我的老家山阳法官一带，柿子的种类不多，主要有三种，分别为牛心柿子、四棱柿子和锅盖柿子。
　　牛心柿子真的如心，如一颗水润的心。牛心柿子易熟，秋天，当第一场风一吹，树叶就红了，牛心柿子就变黄了变红了，挂在枝叶间，让乡村小孩一见，一个个站在树下，仰着脑袋，叽叽喳喳的，咂着自己的手指。这会儿，他们的手指仿佛也变成了柿子，也甜润润的一般。
　　牛心柿子红后不是一般的甜，是贼甜。
　　拿一个牛心柿子，将表皮咬破，里面红润的汁液就流淌出来，用嘴咂着，甜得蜇舌。那一刻，好像整个童年都是甜的，都是润的。
　　四棱柿子有四个愣，如用模子倒出来的。小时，面对着一个个四棱柿子，我就傻傻地想，是谁用刀雕刻出来的啊？那是谁啊，该多厉害啊，竟然把这满树的柿子都雕刻出来了，比娘还厉害？
　　岁月，弹指一挥，我就长大了。再回到故乡，看见那一树树柿子，想到小时的傻想，就不由得哑然失笑。
　　至于锅盖柿子，简直就不叫柿子，就是一件艺术品。一个个四棱柿子就够奇特了，它又在上面加了一个盖子，更灵巧，更秀透。小时，我们摘了一个锅盖柿子，拿在手里，就如拿着一个玩具玩着，等到玩腻了，就扔了。娘见了，就会拾起来，放在窗台上，几天之后，柿子就红了，拿着吃，仍甜甜的。不过，这种甜，总没有柿子自己成熟后那样有味道。
　　一个个柿子，到了秋来，就这样红在山里，红在一家家的门前屋后，也红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消退过。
　　二
　　去外地的路上，车行山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几株柿子树，枝干虬曲，皆为黑色，好像谁用铅笔画上去的。上面，则是一颗颗的柿子，晶莹红润，映射着人的眼睛。此时，柿叶已经落光，一颗颗柿子密密麻麻的，如繁星一般。
　　面对此景，人的心里，无端滋生出一片喜庆。
　　故乡风景，却与此殊异。
　　在故乡的山路上行走，满山红叶里，人家处处，黑瓦粉墙，有女孩的笑声隐隐传来，有小孩叽叽嘎嘎的笑声一直飘到天空。人家的屋檐下，一串串红红的东西挂着，如一盏盏微型的红灯笼，走近去，是一串柿子砣。
　　柿子砣，是山里的土特产。
　　柿子刚变黄，还没有红、还硬着的时候，村人就将柿子摘回来。摘的时候，留着柿蒂，有的柿蒂上还带着几片半红半绿的叶子。晚上，闲下来的时候，村人在灯下，将柿皮刮去。一个个柿子刮净，不留一点儿皮，水润润的。随后，找来一根粗而长的绳子，作为轴线。再找来一根细绳，将一个个柿蒂绑住，挂在那个粗绳上，一顺子串联下去——不是直线串下，而是围绕粗绳前后左右四面绑着。串罢，将粗绳提着，也将刮去柿皮的柿子提着，搭着楼梯，挂在屋檐下，一排排挂过去，就如现在一些农家乐挂着的小红灯笼。
　　那时，秋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
　　秋日的风从远处吹来，吹过小村的土地，吹过小村的草木河流，也吹着一家家檐下的柿子砣。
　　此时，柿子砣还没有经霜，还不甜。
　　很多东西，一旦经霜后，都甜得醉人。譬如山里的黄栌树叶，就是这样的，红得如火，上面有了白霜后，就甜。我们拿着一片树叶，眯着眼睛，舔着上面的霜。那种甜，带着一种黄栌特有的香味，甜得腻人，也香得醉人。
　　柿子砣也是这样的。
　　柿子砣挂在屋檐下，怎么能落上霜呢？可是，就落上了，不久，红红的柿子就变成了檀色，上面落着一层白霜。柿子砣也就晒成了，带着绳子取下来，放在簸箕里，肉乎乎的，如冻肉一般。这东西，当然不能吸了，得撕开咬着吃。柿子砣的外面虽是檀色，可里面却红润润的，亮晶晶的。有时，山里人喝酒，没菜了，用一盘柿子砣下酒，一个人拿着一个柿子砣，撕开了，吃一口柿肉，喝一口老酒。
　　我上学时，有时早起，娘会拿着一个柿子砣，放在我的衣兜里。我兴冲冲地跑了，心里甜蜜蜜的。那一天，都觉得生活是甜的。
　　柿子砣很软，为什么叫砣啊？砣是硬的，一砸一个坑的东西。可是，村里人就要将它叫柿子砣，有什么办法呢？
　　三
　　柿子如果刮皮，不囫囵挂着，而是切成片，厚一指的样子，就是柿饼了。柿饼当然是不能挂在绳子上晒着，应当放在晒席上晒着。秋日里，阳光虽然没有夏天的猛，没有夏日的热烈，可是，天空清亮亮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影子。只有几只鸟儿，张着翅膀，在空中无声地飞着，将硕大的影子，印在小村的土地上。
　　因此，书中常说，秋高气爽，阳光灿烂。
　　秋日，阳光如金，很是干净，简直是纤尘不染。因此，柿子饼就容易干。
　　杜甫在诗里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写的绝对是秋日夜晚的景色。到了秋日，节至白露，夜晚的时候，露珠落在草上，已经不再是硕大晶莹的露水了，而是化为霜，白花花的。第二天早晨起来，人说话的时候，嘴里和鼻孔都冒着白气。踏在草上，脚心软软的，有轻微的嚓嚓声，脚下一步一个脚印，都是浓霜印出来的。
　　柿饼上，当然也会落满了白霜。
　　柿饼，也在红润中透出一种檀色。
　　拿一块柿饼，咬一口，入嘴软软的，肉乎乎的，果冻一般。可是，那种清鲜的甜润，又不是果冻，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所能比拟的，那是一种自然的清甜，是一种天地造就的清甜。
　　柿饼也能佐酒。
　　它吃起来，比柿子砣更省事，不用如鲁智深撕狗肉一般撕着吃，拿着就可以入嘴，舌尖就接触到一种凉凉的甜，一种清清的甜。
　　另一种柿饼，做法和这种差异很大，是将红熟的柿子摘了，捏成稀糊状，和细玉米面搅拌在一起，做成饼，蒸着吃，也甜。但是，其味道不及前一种柿饼远矣，这是一种饿饭时候的做法，抵饭吃。
　　四
　　无论柿子砣还是柿饼，在制作的时候，都会余留下一种东西，就是柿皮。柿皮也不能扔了啊。在小村，只要能吃的东西，都不可糟蹋了。村人说，五谷神看着呢，糟蹋不得的。至于柿子属于不属于五谷，他们不管。
　　柿皮也放在晒席上晒着，也接受着日晒和霜润。
　　柿皮上，于是也落上一层霜。
　　柿皮咬在嘴里，虽也甜，却没有柿子砣和柿饼那般甜润，也没有那种入嘴的细腻感。相反，有点柴，有点粗糙。
　　柿子砣和柿饼，一般装在坛子里，收藏着。柿皮嘛，就随便一点儿了，放在簸箕里，随意放着。因此，我们小时，玩累了，就嗖一声窜入房内，找到放柿皮的地方，抓几把装进衣兜里，再跑出来，喊着叫着，跑着玩着，不时抓点柿子皮塞进嘴里。有时，也很慷慨地给其他玩伴一把。
　　无论晒柿子砣还是柿饼，都得照看着，照看的不是人，在小村，谁吃一个柿子砣或者几块柿饼，没啥。要照看的是鸟儿，尤其是老鸹，眼睛很贼，站在高高的树枝上，斜着脑袋，早已瞄着柿子砣了，呱呱叫几声，一展翅膀，呼的一声，就飞了过去，落在柿子砣上，脑袋敲木鱼一样一点一点地，“嗒嗒嗒”啄着柿子砣。啄一会儿，它还斜着脑袋，悄悄望一眼有人看见没有。做贼的家伙都胆怯，鸟儿也不例外。
　　那时，柿子砣已经变软了，经不住啄，往往会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我忙跑过去，一下捡起来，擦掉灰尘，高兴地吃起来。
　　娘让我看着老鸹，不要让它啄柿子砣。我心里悄悄希望有老鸹来啄柿子砣，这样，我就能吃柿子砣了。
　　老鸹望望我，忙一展翅膀飞走了。天色，也在老鸹翅膀上，落下一抹红光，慢慢暗下来。老鸹年年依旧，在乡村的秋季里呱呱地叫着。
　　柿子依旧，年年在故乡的房前屋后红着，如一盏盏灯笼。
　　我却挥别故乡，一步步走向远方，每当看见异地的人家住户，在暮霭中，在炊烟中，有一株株红红的柿子树时，就再次想起故乡，想起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