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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12月1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养父的镢头生父的书
刘丹影
文章字数:3071
  镢头作为一种原始的劳动工具,已经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父亲的镢头,不仅是当年他带领群众修地造林的第一把工具,更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送给我的人生礼物。
  1981年6月,养父因积劳成疾患肝癌已到了晚期,我也面临着人生的重大抉择——高考。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到县医院的重症病房看望养父,突然来了一位县委办公室的同志,他对养父说,明天地委李书记要专程来看望,你有啥需要组织帮忙解决的,可以当面向李书记提出来。
  养父用微弱的声音说:感谢组织,我没啥要求。
  送走了那位同志,我看他状态差不多,就央求道:“大,咱没啥其他要求,明天李书记来了,你就把我工作的问题提出来,行不?”
  养父没有答应我,他说:“我的病已经给组织添了不少麻烦,再不能向组织提啥要求。”
  我一下子哭了:“我考不上大学咋办?即使考上人家也不会录取残疾人。领导不是主动问了嘛,你就说句话,有那么难吗?”
  母亲看我哭了,也跟着帮腔:“娃说的没错,他的腿是实际困难,娃若是个健康人,咱也不会向组织提要求的,你说是不是?”
  我和母亲反复劝说,他总算勉强答应。
  第二天是个充满期待的日子。
  天刚露明我和母亲就起了床,给养父擦洗了手、脸,又给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等待着李书记的到来。
  初夏的早晨,一片静谧,明媚的阳光照在窗棂上,把房子里照得通亮。回想着生病前的养父,身体结实得像座山,仅仅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瘦成了皮包骨头,眼看着我赖以生存的大山就要坍塌,泪水像掉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突然,房门被推开李书记来了。我和母亲手忙脚乱地招呼着客人,李书记坐在床前,一边询问病情咋样?一边安慰养父不要有思想包袱,安心养病。最后,他说,“老刘,你是老劳模,为党工作了大半辈子,吃了不少苦,家里还有啥困难没有?你个人还有啥要求?提出来,组织会考虑解决的。”
  李书记的话,让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期待他能把我工作的问题,向李书记提出来。谁知他却断断续续地说:谢谢李书记!谢谢党组织!我一个农民,没有……为党做……多少工作,党却给了……我很高的……荣誉,我……我家里没啥困……难,我……我也……没啥……要求。说完又昏迷了过去。
  李书记一行见状走出了病房,在医护人员的抢救下,养父又渐渐苏醒过来。这时,我哭着埋怨他为啥不给李书记提我工作的事,他强忍着病痛对我说:“大是党员,受党教育多年,咋能给组织提要求。你甭熬煎,只要有一双手,就不怕没有饭吃。我把满山坡都栽上了山芋树,墙上的草鞋和镢头是我专门留给你的,够你用上好几年哩。”
  说过这话不久,养父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当年,我没能考上大学,姐姐已经出嫁,剩下我和多病的母亲相依为命,熬着日月。
  养父的离世,我赖以生存的大山突然坍塌,让我懵懂的心一时无所适从,好在还有另一座大山的支撑,那便是我的生父屈超耘。
  生父出生在终南山下的关中户县,自小受知识分子家庭的文化熏染,刚学会认字就陶醉在唐诗宋词中不能自拔。小学毕业后他仅上了两年初中,就走上了工作岗位。以他的才学可以进条件优越的省城从事待遇丰厚的金融工作,可他对数钱没有兴趣,却发誓要当作家。这样,在作家李微含的影响下,他从省城来到了艰苦的商洛山区,开始了对艰苦生活的体验,通过较短时间的磨砺与火热生活的感染,加之作家柳青的殷切点拨,很快就创作出了生活味极浓的小说、诗歌和戏剧作品,尤其是戏剧作品《桑园人家》的出版与发行,奠定了他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也使得他的身份一次次地发生着转换,秘书、干事、作家、诗人、记者,也正是这一转换,才有了他的大于生命的承诺,也正是这一承诺,才使我的身份发生了改变,从城市来到了乡村,从居民变成了农民。随之转变的还有他的工作,1981年初,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从地区文创室的一位创作干部,被调到了丹凤文化局供职,这一转换,既是丹凤文化之幸,更是我之大幸。于是,当得知他的挚友、我的养父生命垂危时,他当即放下饭碗,从花庙的家里赶到医院,直守护到养父的呼吸停止。
  早在养父住院期间,生父就曾多次来医院探望,在生活上提供了不少帮助。养父弥留之际,他不甘心就这样早早地离去,在病床上不停辗转,就是咽不下最后那口气。一直守护在病床前的他,看出了养父的心思,因为,家乡还没有建设好,乡亲的穷日子还没有彻底改善,他唯一的残疾儿子还没有成人,故乡的山水离不开他,故乡的百姓离不开他。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生父极度悲伤地安慰他:“西有,你就安心地走吧,家乡的建设有党有新的带头人,娃和她妈还有我哩!”父亲铿锵有力的话,既是对亡者的承诺,又是对生者的最大安慰。就在生父说完这些话后,养父长长地叹了口气安详地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送走了养父,虽然自己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但对他临终前的做法极不理解,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通。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想通了。他之所以那样做,是不想给组织添麻烦。1984年,当我通过努力被招录为公职人员时,我才真正理解了养父对我的爱,是人间大爱!
  而今,养父早已变成了遥远天宇上的一颗星星,时时处处都在护佑着我的成长。虽然我没有去使用他留给我的镢头,亦没有去穿他留给我的草鞋,不仅是养父的镢头精神激励着我,还要感谢生父的书,是他的书香为我支撑起了一条特立独行的人生之路。
  早在年幼时期,生父就一直牵挂着我的读书问题。眼看着我的年龄在一天天地长大,早已超过了上学的年龄,却因右下肢残疾行动不便而不能入学读书。为此,他一次次从城里来到乡下,除了劝说养父母背送我上学读书外,还专门为我创作了许多童谣、儿歌教我背诵,至今我还清楚地记起那首“山沟沟,毛垭垭,秀秀走娘家……”的诗句。即使后来上了学,可生父依然放心不下,曾多次来乡下看我学得怎么样,有没有学习上的困难?他每次除带给我好吃的外,还有许多少儿读物,如《中外童话故事》《唐诗三百首》《闪闪的红星》《半夜鸡叫》《小兵张嘎》等,这些饶有兴趣的课外读物,仿佛为我打开了一扇观察外面世界的窗口,为我安上了腾飞翱翔的翅膀,虽然我没有一双健全的腿脚,但我却能以另一种方式来遨游世界,不但增长了知识、开阔了视野,还培养了我的读书兴趣。
  腹有诗书气自华。在初中时期,受课外读物的影响,我便一门心思地写起了小说,而忽视了对课本知识的学习。时间一长,功课拉下了一大截。这一情形被生父知道后,他严厉地批评我,正是学习知识的大好时光,写啥小说哩,只有把文化课学好了,才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否则的话,你一个残疾人拿啥来生存。除了劝说我要努力学习功课外,还将不少有关励志的书籍送给我。从此,我便钻进了文化课的学习之中,直到高中毕业。虽然在高考中因文理科偏差大而名落孙山,但我没有因养父的去世而精神崩溃,因为,在之后的时间里,是生父又承担起了培养我的责任,才使我的人生没有留下遗憾。特别是步入成年以后,尽管随着工作的变动,他的寄寞庄书房也在不断地辗转中,但再远的距离都隔不断我对生父和书的依赖,隔不断我对读书的渴求,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书房和他的殷切教诲,已成为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源泉。
  镢头和书是两个互不关联的词语,养父的镢头和生父的书,用途也不尽相同,可对我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精神养料,它们就像空气和水一样不可或缺。如果说养父教会了我如何做人的话,那么生父则教会了我如何作文如何处世。我这个身有残疾的人,之所以能走出大山,能驾驭自己不健全的人生,完全得益于两个父亲的爱心传承。这个传承是什么?就是汲取祖祖辈辈关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的浸润与提高。啊!记起来了,这就是中国人常常书写于门楣上的四个大字:“耕读传家”。
  从自己这平凡的成长经历中,不难看出,镢头和书是对耕读传家古训的多么好的诠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