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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10月2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呢子外套
侯占良
文章字数:1934
  一件呢子短大衣,常人眼里,不过一件衣裳,质地好点的,大不了请人吃一顿酒的费用,然而在四叔心里,披上它行走,尤其是徜徉在大庭广众的场合,那才算叫活出了人样……
  爷爷去逝早,养不活四儿一女的奶奶,牙一咬,心一狠,便把得过脑膜炎、耳朵背、脑子痴暮的四叔,送给西涧村一户富庶人家做继子。到了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养父母一前一后走了,不会做饭的四叔,无奈被“退货”老家,由他三个哥哥一户一年轮养。
  九十年代末,市场经济下,四叔有了打小工的机会,一天三十元,拌水泥、挖土什么的粗活,比同工地小工少二十元,他觉着自己手脚慢些,应该的。工地无活干时,四叔便给城里南街北巷人家担尿,倒进城郊菜地里追肥,每天工钱亦是三十余元,还有一盒窄板猴香烟,多数人家中午会管一顿饭。这样,进城务工的四叔,便每每收工以后,担着空尿担子,走进东街的商州区文工团看我——其实,准确地说是看剧团排戏。
  细想时有些莫名其妙,侯家从我父亲、二叔、三叔、四叔、小姑,不知为啥都爱唱戏、听戏、看戏。别人爱好文艺无可厚非,问题是四叔乃实聋子呀,我以为他脑子不灵光,蛤蟆往人多处挤——纯属凑热闹呗!
  凑热闹就安心地凑热闹,偏是四叔动辄总会整出些许小动静。
  一次,团里排练花鼓戏《村长嫁女》,饰演村长的男主角是四叔养父村里人,和四叔认得,排练场的“村长”在舞台上舞扎够了,披着呢子外套刚走到下场口,四叔便拽着“村长”袖子,拉拉扯扯,嘟嘟囔囔,啰唆大半会儿,男主终于明白:四叔言乡党饰演的村长不怎么像,村长披着的呢子外套,应该是右胳膊穿袖筒,左膀子披着,晃悠着才有派头。
  四叔的意见被乡党采纳了,便有些得意,忍不住羡慕地摸着乡党的外套捏弄,乡党突然生气地打落四叔手掌,呵斥:“尿手,呢子外套是你摸的?”一时弄得正在乐队吹笛子的我和弹琵琶的妻子面红耳赤。四叔进城务工,有时雇主怕动烟火,多给五块饭钱,他便买俩蒸馍,一肩挑着空尿桶,一肩膀搭拉装着捡拾的空酒瓶子、罐头盒子、碎纸箱子的蛇皮袋子,撵进剧团,到我家说是讨开水泡馍。妻子心地善良,西红柿鸡蛋挂面拌着葱蒜,盛一海碗笑哈哈端给四叔,我心里有些颇烦,却是不好明说。
  四叔进剧团如同赶集,让我很是郁闷。说实话,九十年代末,吃三顿五顿、十顿八顿便饭已不是啥大事,要命的是他來了,四处转悠捡破烂,捡破烂就捡破烂吧,谁家还没个穷亲戚,关键是每每遇见穿了呢子外套的男女演员,他总要讪讪地撵近人家,问道:“多钱,哪里买的?”甚至有一次把别人凉在院子里的呢子大衣兀自披着,迈着八字步问我女儿:四爷威风不……
  我把不满委婉地说给父亲。许是父亲背地里训斥吓唬了四叔,四叔回到工地,不再进剧团来看排戏。
  直到三年后,也就是2000年的某一天吧,四叔避着我,躲躲闪闪踅摸进剧团,从内衣抽出一塑料袋钱,分分角角,皱皱巴巴,最大面值是黄颜色的贰拾元,拢共四百三十七元五角,要妻子代买男主穿的那种样式的呢子外套。我问哪来的钱?四叔结结巴巴解释,务工的钱如数上交,手头买衣服的零票属于卖破烂攒的,我和父亲、二叔、三叔通话证实后,撇撇嘴无端地哼了声,妻子看不惯我的势利,她把钱袋“咚”墩了下,引着四叔买衣服,临出门又悻悻地数落:“咋个,苦憨人就不兴穿一件呢子外套?啥人嘛!”
  2000年后,年过六十岁的四叔进了杨斜敬老院,父亲、二叔、三叔先后作古。
  侄辈们也只是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时或买些好吃的看望四叔,或开车接回老家聚聚。为数不多的相遇,四叔很是珍惜,视为庄严时刻,出场必披呢子外套。
  去年六月大侄儿结婚,考虑山高路远,加之脚沉耳背,颠颠懂懂的抛头露面多有不便,也就没对他说,岂知婚礼完毕,照全家福时,四叔悄没声息、外星人似的突然披着呢子外套挤进镜头。
  直面背心加外套、大汗淋漓的四叔,一向伶牙俐齿的我,挤在宾客佳朋人伙里,一时语塞。倒是侄子机智而不乏幽默,他搀扶四叔直至C位,介绍道:“我四爷,退休领导!”
  摄影师正待按快门,四叔喊:等一下,他是要把呢子外套的左胳膊探出,披在肩膀上……
  回到敬老院,四叔三番五次托院长打电话,发微信,索要放大了的侄子婚礼的全家福照片。拖了一年多,实在推辞不过,我只好亲自加洗一张,包了出租车专程送往杨钭,没想到因了照片害了四叔。
  四叔把全家福挨个让敬老院人欣赏,挨个指着披着呢子外套的自己问咋样?挨个散发吃宴席时没舍得抽的攒了一年的芙蓉王烟求赞。幸福莫名、激动亢奋中的四叔忘记了脚下台阶,跌倒在院子……
  今年七月初,75岁的四叔因为腿骨骨折住进了市中医医院。进手术室那一刻,四叔拎着来时披着的呢子外套,叮嘱我:万一出不来了,火化时别忘了给他披上。一瞬间,我心里五味杂陈,喃喃补充:“放心吧,一只袖子穿着,一边膀子披着……”那一刻,我有些想哭,哭自己的浅薄。
  是啊,再卑微的人也有尊严,有梦想。我们凭什么轻视和践踏他们的尊严和梦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