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7版
发布日期:2020年11月24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漫谈陈年喜的散文
文章字数:2199
  尹正保 
  读陈年喜先生的散文集《一地霜白》,耳边溢出的却是长胡子博尔赫斯的诗句:“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用一生的孤独吟出《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这样深沉的诗作。无独有偶,陈年喜留住读者的方式则是以他独特的生命体验,以诗和文字为利刃,试图剖开世界的真相和内核,从而拓宽个体丰饶的生命空间和精神疆域。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地霜白》是作者陈年喜多年辗转腾挪于南北、倥偬人生所凝结出的铿锵诗篇。
  《一地霜白》共计50个篇章,10万多字。散文从个体的人生体验出发,抵达了“人生实苦”的世界真相,饱含人间苦辣酸甜的生之况味。它,像跳动的血粒,又像西风下的一地霜白,一字字,一句句,一寸寸,进入时光深处,深入生之纹路,死的逆途,带着尘世的欢歌,生命的歌哭,让作为读者的我们,夜不能寐,灵魂溢出;它,蕴藉沧桑人生,映射生之光芒,直视死亡冷峻;它,汲取生死、亲情、少年记忆、人性、山川风物和山水见闻入药,捣烂半生艰涩,将生之艰、梦之远、羁之旅、苦之乐统统冷静审视,用充满真情的质朴语言,尽数呈现于读者眼前。
  “情真”,是该散文集的一大特点。50个篇章中,有数不清的关于生死瞬间、亲情记忆、漂泊动荡以及人生感思等复杂情愫的涌动,也有由现实困顿触碰的生命哽咽,更有超越现实牢笼的想象腾飞。
  如《菇事》中写道:“这个活,最怕的是老而无力,我总是从父亲手里接过锤,他撩起衣襟擦汗,像蒙住突然衰老的羞愧。”或者是《今岁又清明》中的感喟:“故乡与异乡,有时候近到一场薄梦的距离,我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和张望,也无力打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就像爷爷和他的蝇头小楷,只适合纪录杂事和散失。”以上篇章,皆表现出对个体生命的思索,而贯穿其间的就是力透纸背的一腔情感。在作者的笔下,哪怕是一草一木一物,如香椿、苕、豆角、香菇、杏、面叶儿……都是作者笔下一场场生命悲喜的道具,承载着生死、饥饿、苦难、漂泊、忧愁,人间冷暖,勾起来的是永远萦绕不去的绵延情感。哪怕是一只狗,在文中也变成了复杂世界里温暖人心的朋友:“我一下就哭了,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不是因为自己身上的事而哭。而今历经沧桑,感到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命运像梦一样飘忽无常,并不比一条狗更幸运和把握。”(《阿宝》)这不是矫情的表达,而是震撼心灵、温暖世界的情感。
  本书的语言采用了一种冷静旁观的笔触。无论是写人、记事,抑或见闻、时评,皆动用白描一样的凝练笔法,句间充溢诗性的质感和张力,而蕴藉在文字背后的情感却如墨染纸上,静静流淌。如《下雪了》一文中,聊聊数语,就击中了读者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少年的雪,总是寒彻的”,而缅怀追忆童年春子时,也充满了诗意,“春子不忍雪花成灰,总用身子去罩着火焰,火焰在他圆圆的脑门上、眉毛上燎出一片焦煳的黄迹。”读至此处,春子的形象,瞬间超越生死,成为心中童真至美的形象。
  如果说《一地霜白》中蕴藉出的厚重情感和诗性语言是陈年喜工人诗人特质的自然流露的话。那么,本书于多个篇章中呈现的文体之间的自由穿梭,让我们看到了以文字打通诗歌、散文、小说等多文体的可能性。
  无论是《猎事》中的陈书记、《鬼》中做村医的远房叔爷,还是《水边的阿雅》中的女子形象,这些人物形象之所以生动鲜明、跃然纸上,是因为文字已经超越了文体的界限,从散文单纯的写人状物抒情为主,嬗变到以故事叙述、塑造人物形象、发挥自由想象力为主的多文体写作中去。如《山水有大美而无言》这样的见闻中,作者写道,“一个地方的开发,其任何意义都莫过于民生的改善,哪怕仅仅是一群孩子的不再留守,长远地看,它于山于水于人,也是一种修缮。”在写景的同时,也不忘呼吁一声民生之苦。事实上,通读全书,贯穿文字始终的,正是这种多文体间的自由穿梭。
  尝遍世间冷暖,方觉一梦初醒。散文集《一地霜白》带给我们的阅读体验,远远超越了普通的情感,同时,它还是作为工人诗人陈年喜们的精神标本。一如在《从疆南到甘南》一文中“我”作为辗转腾挪于生计的工人一员的管窥,“远远地看到了矿区了,那里已经灯火初上。我们听见了大机器隆隆之声,这是我无限熟悉的声音,此后以致今天,它在我的身体里再未消逝。”借助文字的力量,作者陈年喜让我们目睹了一个长久存在于中国无数工人阶级身体里的声音,它将伴随着一代人的一生。
  阅读《一地霜白》是容易的,又是困难的。容易的是面对它凝练的文字、冷静的笔触、厚重的情感,以及生命的歌与哭,很容易让人潸然泪下。困难的则是这种隶属个体的独特生命体验,与普通人的日常相去甚远,稍加仓促的阅读便容易对文字失去敬畏。
  阅读《一地霜白》时,我小心翼翼,试着进入另一个人的生命世界,遥望这世间雾霭般变幻的风景。这风景,有些是我熟悉的,有些于我完全陌生,有些心有戚戚,有些完全依赖文字生发的无尽想象。诚然,个体的生命体验和观感更多带着主观的情愫,而文字无法描摹的地方,恰恰是文章最可贵的冰山一角。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诗人海子生前无处安放的情感,此刻用在《一地霜白》的阅读体验中,似乎无比贴切。但与之不同的是:陈年喜的文字中蕴藉了杜甫一样沉郁顿挫的厚重情感,让《一地霜白》像它的名字一样更具象,更贴近现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