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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12月1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马蹄石(外一篇)
范墩子
文章字数:2213
  此地偏僻,四周尽是半人高的灌木和杂草,且没有路。顺着极难走的沟道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达这里,脚腕还被划了几道口子。但当见到那块马蹄石时,顿时便忘却了途中的艰险。此处也并非只有这一块石头,两岸的崖上,低处的渠里,甚至旁边的平缓地带,均长满青蓝色的大石头,或因长期风化的缘故,有些已泛青,有些泛白,还有些则泛灰。三里不止。从北岸的矮崖上跳下来时,摔了一跤,所幸是掉落在了草丛间。马蹄石就位于矮崖的正南侧。
  十多年前,还在村上读小学时,我和同伴们就常常到这里来,此处是我们村通往羊毛湾水库的必经之地。来的次数多了,便将这里的野地风光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但我想起最多的还是那块马蹄石。说来那也不过是一块平常的石头,但和别的石头相比,它的中间位置偏偏就多了一只马蹄印子,因而它又显得极不寻常。究竟是什么马在这块石头上留下了脚印?是在大雨滂沱的白日,还是在星光灿烂的深夜?为何单单只留下一只马蹄印子?至今无人考证。
  细观蹄印,竟看不出任何的人为凿痕,想来或是天然形成。蹄印深约一拃,内壁光滑,纹理清晰可辨,尚无一处破损。没有千年,少说也有数百年的光阴。它未能被人盗走,未遭破坏,恐怕也与所在的位置有关,埋在野石荒草间,少闻人声,不问历史,方才保全了性命。这么多年,马蹄石一直隐藏在村里少年的梦境里,藏在村人童年时代那绵长的记忆里,星月和荒草认得它,荒沟里逮蝎子的乡人认得它,狐狸和野猪认得它。它孤寂,但不寂寞。
  前年仲夏,在西安坐地铁,中途打盹,忽然梦见石头沟里的马蹄石。见一老者正盘腿坐在大石头上,同一位面容清秀的后生下棋,旁边立有一匹毛色光亮的白马,冷风嗖嗖,霞光染天,西边的水面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时有银鱼飞出。醒后,很快就忘却了,不想一连数日,竟做了同样的梦。前后思量,还是决定再去看一回马蹄石,便搭乘班车回了老家,重走了一回沟道,野草更加茂密,脚下尽是虚土和灌木,到石头沟时,暮色四沉,鸟鸣悲壮,已是傍晚。
  可到天黑前我都没有找到马蹄石。我分明清楚地记着它的位置呀,为何现在就找不见了?莫非它被山沟里的月亮藏了起来?坐在大石头上,望着昏暗的山野和不远处的三棵皂角树,我万分疑惑。再晚些时,月亮悬上崖头,山谷深处传来猫头鹰的啼叫,只见一白胡子老人牵着白马正从沟道间走来,吓得我汗毛竖起,以为是在梦境,掐掐胳膊,却分明感受到了疼痛。我连忙打开手电筒,沿平缓地带跑上了西南角的大路。到现在,我都没有再去过那里。
  雪 野
  都说雪落无声,但半夜时分,我却闻得雪声,连忙下炕穿鞋,跑至庭院,果真见雪花霏霏乱舞,寒风阵阵,地上早已铺成银毯。竹叶上的厚雪,将竹子压弯了腰,不时沉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响声。回到屋内,我再无睡意,守在炉边,静静地等待着。天刚微明,借着麻麻的晨光,我一路小跑,来到辽阔的原野上。小路上,积雪很厚,村巷寂静如初,尚无一人踏足雪地。
  寒风虽劲,但却无法熄灭我内心的欢悦。立在塬上,放眼望去,沟野尽闪白光,万物都已披上雪衣,那些成片的柿子树,像晚归的少年,为这原野平添几分浪漫。飞鸟不见了,动物们也不见了,连脚印都寻不到呢。远处的山峦,隐入云中。寒风不时将地上的雪卷上半空,随风乱舞,打得人脸生疼。风雪是突然停住的,天色也渐渐澄澈,甚至能看到青色的云在涌动了。
  依然很冷,我只好在路边学着野兔跳,跳了好久的时间,身体才热了,人也有了精神。就在这个时候,只见红日忽的跃出地面,四围红云映衬,连照在人脸上的阳光都呈现出红晕,雪野显得浪漫而富有诗意。不久后,太阳升上半空,抖落一身的疲倦,阳光铺在地上,若玉石般晶莹剔透。低头探看,尚无杂声,整个沟野都被白雪覆盖着,而白雪中的沟野,又成为阳光的海洋。
  昨日来时,沟里草木枯黄,大地萧瑟,满目荒凉,坐在那些荒草里,心里充满孤寂,甚至想着哭上一场。但一夜过去,风雪给沟野染白了头,万物似乎又苏醒了过来,阳光下的雪野,银光闪闪,好不活泛。下到沟里时,路上还跌倒好几次,但我依然感到快乐。大地是在以另外的方式拥抱我,亲吻我,接受我,并用最温柔的方式,给我讲述那些被埋在雪野深处的忧伤故事。
  有一棵小洋槐树,被雪压得歪倒在地,我走上前去,轻蹬几脚,树枝上的雪就全被抖落在地,小洋槐树又重新挺直起腰杆。我对着它,咯咯笑了几声,它应该在这洁净的雪野里,寻到童趣了吧。继续往深沟里走时,忽见一只体型肥硕的野兔从一旁跃过,心生激动,不由上前撵去,却不料脚下一滑,顺着一旁的塄坎,滑栽下去。衣服里灌满了雪,竟未有痛感。看来这洁白的雪,化作了棉团,融化了所有坚硬的东西。那只野兔早已没影了,我却在那里立了很久。
  槐树林下面是块平坦的斜坡,大雪覆盖了上面的野草,只能零星看到一些干草刺出雪层。白雪如玉,闪闪发光。我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躺在雪地里,听着身下的雪,咔嚓作响,心里好不舒坦呢。我丝毫没有了冷意,甚至心生温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大地的宠儿,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茫茫雪野,就是我心灵的家,飞禽走兽,就是我的同伴。于是,我半蹲在地,用雪洗净了脸。
  十时左右,塬上有了吵闹声,大概是孩子们开始在那条缓窄的沟道里滑雪了。阳面的雪,部分已开始消融,草叶也渐渐露出头来,但雪依然很厚。我抓起一把雪,放在掌心,观察融化的过程。似乎雪化得越快,掌心便越温暖。我拍掉身上的雪,开始沿着沟路往回走,不时还转过身,看上几眼。我甚至还哼上了小曲儿,边走边哼,任灿灿阳光在我脸上跳舞。就在我快要走到塬上时,听到了枪响,连着两声。大概有人在雪野里捕猎野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