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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12月1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一棵核桃树(小说)
张宏运
文章字数:5544
  一
  劳伯家房山墙旁有棵核桃树,两搂多粗,人称核桃王。打核桃时须得三个人,爬上去各占一股,拿了长杆子哗哗地朝四面八方打,俗称“扩”。鸡蛋大的青皮核桃,和碎裂开青皮的湿漉漉的黄核桃,俗称“化子”核桃,便像冰雹样地啪啪砸下来,在地上炒豆子似地乱蹦。
  老汪——那时还是小汪——便和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跑去拾,不时捂了头哎哟哎哟地笑叫着,把捡起的核桃丢到裸露出的像蟒蛇似的树根那儿,集中起来随后拾,瞅空儿给兜里偷偷装几个,也有馋得忍不住,当下便拣爆裂的核桃,掏出核桃仁,剥了皮,克哧克哧甜滋滋地吃。劳伯站树旁,一边朝树上望,叮咛打核桃的人小心、甭急、踏稳,一边笑眯眯地对他们说,甭光记着吃哦,拿回去也给地里种一棵,省得老在我家的核桃树底下踅摸。
  小汪就在他家老房的山墙旁,把从劳伯家拣回的核桃点下去了几个。第二年,果真出了一棵。到小汪变成中汪,拆了他家的老房,原地盖起座两层小楼,那树已有碗口粗,树皮光溜溜的,发青显白,像杨树、梧桐。
  小楼竣工那天,匠人老李收拾工具临走时,瞅了眼那树,问中汪,这是你种的?中汪说是。老李外号“百事通”,似乎世上没有他不知晓的。盖小楼的所有活路,都是由他领头,干得中汪心服口服。
  中汪便问老李,你看我这树长得咋样?将来超得过我劳伯的核桃树王?老李笑笑,像是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中汪便解释说,我每年都要围了它的根,挖一圈深沟,倒几担子茅粪哩,它不长都不由它。老李又笑笑,瞅了眼中汪,拿起他的工具走了。这使中汪心里不免生出些许的疑惑,他想追问,想想,好像不必,便终究丢开了。
  二
  中汪相信,万物之间都有心灵感应,就像万有引力一样。“对牛弹琴”并非笑谈,确实可以增加牛的生长激素,如果是奶牛还可以催乳。他便一有机会,就站在那棵核桃树旁,向它行注目礼,辨识树身上的纹路,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又拿来录音机,调至合适的音量,播放各类昂扬向上的歌曲,如流行歌曲《我相信》: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我相信希望;我相信伸手就能碰到天……录音机唱时,他便陪唱,手脚也不闲,又舞又蹈。天稍微有点旱,他便照树冠绕树根开挖一条环形的渠,提来井水倒满。听说给树干打吊针能给树补充营养,促进生长,治疗缺素症,提高免疫力,防虫治病,他就每年春天都要买来几瓶,吊好几个月。
  他一年年眼巴巴地看着,那树的皮,由青转黑,皴裂出一个个的八字,树股壮如人腿,叶片长得手掌般大,重重叠叠,密不透风,乌云样遮掩了小楼的山墙,顶稍窜到了小楼屋脊的青瓦翘檐上头,却还没结出一个核桃。——实在煎熬。便胡思乱想,莫非,是给它吃得喝得太好了,使它长疯了?或者,它真是传说中的公核桃树?中汪一遍遍地念叨起了农谚,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卖钱。但核桃树呢?得几年?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农谚?也许有呢,他没听说过,或者是,听说了他没记下?有天,他便到了劳伯家,想去问个究竟。劳伯家走出个小伙子,热情地招呼他说,老汪哥,你来了,快进屋。他方恍然大悟,劳伯早死了,而他,已成老汪了。劳伯的儿子,自然说不出那棵核桃树王,是几岁挂果的。之后,他还想问问妻子。妻子从小在农村长大,也算精通农事。刚要张口,忽然想起,妻子已经不止一次地晚上把被子砸到他脸上,叱咤道,我看你是得魔怔了,你干脆跟你的核桃树睡去!你还有家没?——他当然有家,儿子眼看着上高三了,即将进入决定人生命运的高考冲刺战。
  但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却被单位派去一百多里外的乡下工作。恰逢早春,他在那里,看见山坡河沟里的核桃树,一天天的,枝头鼓突了,嫩芽绽开了,一条条的绿色毛毛虫,从嫩芽苞里,长长、长粗垂吊了,随后落下一地蔫黑的人字。他便很想打电话问问妻子,家里的那棵核桃树,是不是也开花了。可那时还没兴起手机,乡上的那部座机电话,被文书看得很严,轻易不让外人用,他只好忍到工作结束,回到家里亲眼看——却根本顾不上。儿子的高考已到了最后阶段,那不但是考儿子,还是考父母,考父母的后勤服务。他一回家就整天要去忙着给儿子买菜、买肉、买鸡蛋、买牛奶、豆腐、香菇、木耳……除一日三餐,还要在晚自习后另加一餐,俗称,马无夜草不肥。
  考完试的儿子,饭后像脱缰的野马奔出门去了。他长舒一口气,浑身瘫痪一般,伸伸腰腿,踱了出去。站在那棵核桃树下,无意识地转动下脖颈,忽然发现,那树的枝杈间有了一枚枚青色的大枣一样的果子。他的心在喉咙那儿跳了几下。结果了?——结果了!他急切地又仔细看了几眼,转身回屋,看妻子正在灶房忙碌着洗,便蹑手蹑脚,将偷偷珍藏的一盒高档香烟拿出来,抽出一根,又寻了打火机,走到核桃树下,点燃后,深长地抽了一口,算是热烈的庆祝庆祝。嘴里却没什么香甜,仍有烟的苦味,不过清淡了许多。
  三
  寒露过后,从劳伯家的核桃树那儿,传来了咣咣的扩打声。老汪忽然想起,也该打自己家的核桃了。但他不会上树,再说,每年打核桃,屡屡有人摔下来,坏腰了,折腿了,还有颈骨摔裂了的,稳妥起见,须请身手矫健的小伙子来替他打。他便赶紧撵了过去。
  劳伯家那核桃树,虽已干枯了半边股杈,却依然苍劲着。劳伯的儿子果然是请了两个精干机灵的小伙子打核桃。等他两个从树上爬下,老汪便言辞恳切地说了来意,又说,工钱好说,多少都成。那俩小伙子认识他,对他很尊重,加之劳伯的儿子极力地推荐,那俩小伙子便热情地应允了,第二天早晨如约而来。俩人接过老汪递上的高档香烟支,低头在老汪打着了的打火机上点燃,边抽边仰头朝树上瞅,接着又来来回回地瞅了好一会,忽然面露难色地说,老汪叔,你这树上的核桃,结得太散太少,股枝又太稠,挥不开杆子。是这样,你甭请人打了,划不着。给的工钱高了,还没打下的核桃卖得多;少了,又亏了我俩。——要不,你就等核桃自己落下来,拾些算了。老汪大惊,忙道,听说,核桃要打哩,打了第二年才结的多。俩小伙子看看他,面露着难色,只好上树去打。打了多半晌子,他和妻子在树下只拾了蛇皮袋子的三半袋,晒干后给上大学的儿子寄了半袋子,再把那两个半袋子拿到农贸市场,卖了不到一百元。妻子便发恨道,再不准你请人打核桃了!这够啥?光工钱就给了人家二百块,还好烟好酒好肉地管了一顿饭,又欠了人家一世界的人情。
  但此后,他再也不用请人打核桃了。先是第二年早春的一个凌晨,一股黑霜沿小河沟向上,拐头转向他家屋后的山丫。所经之处,桃、杏、柿子等等,连嫩叶带花苞,都被杀得发蔫变黑。他的那棵核桃树也在劫难逃,枝头的嫩芽,刚挂上的毛毛虫穗子,统统乌青萎缩,没几天,纷纷凋落,直到盛夏,方才冒出几片有气无力的绿叶,哪还结什么果?转过年,老汪便早早地严防死守起来。天天晚上,紧盯了全国和本地的天气预报,只要看见说今晚,天晴,低温,微风,便像鏖战前的勇士,人不脱衣,手不离打火机,寐眼倚在床上,时不时地跑出门,准备点燃他在核桃树四周,早已堆好的那几堆烂草、败叶、麦秸、麦糠,用滚滚的浓烟,给树穿上厚厚的保温罩。
  那黑霜却始终没来,之后也再没来。这使老汪很有些儿失落,连连啧了几下嘴儿。初秋时节,他爬到小楼的屋顶,平视了又俯视,便见那核桃树怎么看,都像果实累累的葡萄树,只是那葡萄大了许多,如绿色的乒乓球,压得所有的枝梢微微弯下了腰。老汪的心里,一片突突突地乱跳,慌忙取来照相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知拍了多少张,以存留念。从此,他天天仰头朝树上瞅,收获即将丰收的得意和喜悦。但瞅着瞅着,他的心开始往下沉了。那核桃树像得了脱发症似的,天天往地上落核桃,一落一大层,一落一大层。接着,那些没落的核桃,青皮都皱缩了,发蔫变黑。老汪慌忙上网去查寻请教,得知,那叫黑斑病,是被一种叫做核桃举肢蛾的幼虫啃噬祸害出的。它们会随了核桃的掉落,钻进土壤,休眠过冬,第二年春天苏醒后,再爬上核桃树生长发育。最叫老汪沮丧的,是劳伯家的核桃树,却从没得过这种病。这是怎么回事?他赶紧跑到核桃研究所去咨询。专家问明情况后说,劳伯家的四周,全是碎石,坚硬、干枯,举肢蛾没法钻进去冬眠,而他家坐落在椅子圈的山凹中,草木葱茏,土壤松酥,正适宜举肢蛾繁衍生息。建议老汪每到初冬,就把他家核桃树的周围,深耕细翻一遍,初春时,洒药,到核桃挂果,再用喷雾器朝树冠喷洒药液。老汪唯唯诺诺,一一照办了,但第二年、第三年……那黑斑病依然故我。他忙去核桃研究所,又请教了一通。专家安慰后问他,你看看你家周围有没有别的核桃树也是这样?他回家后爬上小山坡一望,顿时垂头丧气。那沟谷里近些年,新栽了大片的核桃树,是生产队为完成上级下派的任务而栽的,任务一完成,便宣告大吉,再也不理不睬,任由举肢蛾疯狂生长,随即,便飘飞到了他这儿。那生产队不是他所属的这个生产队,他鞭长莫及,不好去妄议、督促,只有自认倒霉。
  自然,那核桃树上,也有逃过举肢蛾戕害的核桃,圆润的青碧了,挺立在枝头。几只拖着毛茸茸长尾巴,俗称地老鼠或石蹦子的小家伙,便蓦然闪现,步履轻盈地沿了树干匍匐,在枝头跳跃,将那些死里逃生的核桃,用双爪捧了,一一摘走。老汪从没见过它们。不知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又是怎么来的?又有成群喜鹊似的大鸟飞来,展开双翅,露出腹部大片炫目的红绒毛,优雅地滑翔了,降落在掉落的核桃旁,将外壳啄出个针孔样的小洞,掏吃里面的仁儿……罢了,罢了,老汪叹气道,就让这棵核桃树作鼠雀们的乐园吧。维护地球生态,人人有责么。他便在树下,安放了小桌、低椅儿,摆了烟灰缸、棋盘、茶杯、酒盅,邀三五好友,悠悠地吸着香烟,品着茶茗,仰头张望核桃树的绿云,逗引那些快活的小精灵,频频对话,倒也其乐融融。
  渐渐的,他有些儿如释重负了。再想想,生活原本还有其他许多的美好,不能总盯着这一棵核桃树。比如,他的书房,自小楼建起后,就还没好好地规划布置。看书可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啊。有天,他便打扫起了书房。扳开书柜的两扇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像腾起的烈焰,忽然扑向他的面颊。他不由倒仰下身子,急不可待地拉出底层的抽屉,那里藏着他每年一本,厚厚一摞的工作笔记。另一个抽屉里是儿子从小到大的日记、作文、获奖证书。它们都潮湿了,暗生了黑绿的霉点。再朝柜底瞅去,他倒吸起了凉气。墙腿那儿堆着厚厚一层绒状的白沫,已经淹没了起脚线的橙色瓷砖。显然,这是从墙里头渗出,脱散下来的。一阵无名火便上了他的头。建房的那个老李,算啥大木匠、瓦匠,还“百事通”呢!我对他是多么的崇拜尊重,他咋能这样敷衍糊弄我?
  老汪一个电话打过去,口气强硬,很不友好地质问了几句。老李却没生气,安慰他道,你先别急,我去看看。老李来后,查验了一会儿,背起双手,出门到山墙外,环顾了一会那棵核桃树,说,你还记得当初你问我,这棵核桃树长得咋样,我是啥态度吗?老汪愕然。老李说,我只是笑了笑,没吭声儿,是不是?——因为我知道,这棵核桃树迟早会严严实实地遮住房山墙,使墙常年见不到太阳,还不通风,墙里头的潮气日积月累,总有一天,就会从砖缝渗出,带着砖里的碱,变成白毛,一层层地堆起来。老汪说,你当时咋不给我说?老李说,你那时的心正热呢,一心想让这棵核桃树当王,我说了,你听吗?有句俗话说,若要知道,必得经过。老汪说,那人家劳伯家的核桃树,咋没见把他家的房,遮罩得住不成?老李微微一笑,说,树和树不一样吗。你家这四周,也跟人家劳伯家的四周不一样。再说,你不是劳伯家人,你咋知道那棵核桃树,是经过了多少天灾人祸,才长成王的?听得老汪垂头丧气,嗫嚅了问道,那照你说,我要想保住这座小楼,就得把这核桃树放了?老李说,你即使想放,现在还难找人呢。我老了,干不了这活了。周围四乡,也很少有会放树的。就算会放,放下来干啥呀?当下谁还用木料?何况你这核桃木,不比杨木、松木,做不了椽檩,只能解板;但核桃木板过于结实,难做活,就更没人要了。老汪目瞪口呆,想了好一会,求告道,那,依你的人缘名望,就再帮我一回,给我请个放树的吧?老李思忖了下,说,那咱讲好了啊,人家把树放倒拉走,可不给你一分钱,当然,你也不用给他们放树的钱。老汪怔怔地,心像被刀子搅了一样,没说出一句话。
  四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学毕业,在省城某国企工作的儿子打来了电话,刚拨通,便叫了声“爸,你听——”话筒里随即传来一串欢快的汽车喇叭声。老汪疑惑道,你这是……妻子早已反应了过来,惊喜道,儿子,你买汽车啦?老汪问,花了十几万?儿子说,十几万?——你猜。老汪猜了句,儿子说,你再猜——再往上。妻子忽然惊叫起来,五六十万啊?!儿子说,爸,给车建个车库吧。我想了,就建在咱家的山墙旁。那核桃树呢?老汪脱口而出。妻子忙喊,不是说好了要放么?你咋变卦了?莫非儿子的豪车开回来了,你叫他扔到野地里?当晚,妻子便逼着他给老李又打通了电话。老李说,人倒是找了几个。可我看你那天……就没和人家说定。你现在想好了?老汪说,嗯。他准备拿我这核桃树干啥呀?老李说,解板。做棺材挡头。人家是做棺材的。
  老汪黯然失色。啊?做棺材板?当棺材的挡头?……放下电话,却见妻子泪眼婆娑,念念有词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咱儿子长大了啊……
  几天后,老汪下班回家,只觉小楼亮堂了许多。那棵核桃树已被放了,树干也被拉走,地上凌乱着脚印和车辙,只剩下了些枝梢。妻子手脚勤快地把那些枝梢剁成小段,整齐地靠院墙一侧码好,像一部镌刻了行行字迹的天书。
  五
  转过年,新修的县志出版了,将劳伯家的那棵核桃树正式定位,命名为核桃树王。
  同事们看了,羡慕地问老汪,这树王在你家那儿啊?
  老汪挣扎了一会儿,说,啥王不王的,也就那样…… 

  作者简介:张宏运,男,洛南人,与共和国同龄,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群文专业副研究馆员。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陆续在《北京文学》《延河》等杂志报纸发表约两百多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等,有获奖。独创和与他人合作编创数部大型戏曲演出剧本、数十小戏、小品、曲艺节目等,有获奖。在“新浪网博客”“中国作家网”等网站和“洛南文友汇”等公众号发表长篇小说等文学作品。
  (题图:李雅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