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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01月0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消失的麦秸积
自在飞花
文章字数:1598
   
  在寒冷的冬日,我常常想起故乡的麦草垛子。
  故乡的人们称麦草垛子为麦秸积。生产队里的那些高大厚实的麦秸积,巨人般矗立于乡村的蓝天白云之下,蔚然壮观,让人生出踏实温暖的感觉。等到包产到户,家家都有了小号的麦秸积。硕大抑或矮小的麦秸积,无一例外地在时光无声地抽取中,一根根洁白干净的麦秸或走进牛羊的胃里,或填入母亲们的灶膛口、炕洞,光热散尽,化为袅袅烟气,缕缕灰尘。每当一个个庞然大物似的麦秸积最后消失掉,我才恍然醒悟,想起寻找它们的去向,它们去了哪儿呢?我们喝羊奶,吃着母亲们做的饭菜,躺在暖烘烘的热炕上,发现那些麦秸积不知不觉已经化作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麦秸的光热滋养了我们。长了力气的我们,把力气使在土地上,把汗水流淌在麦田里,又一茬的麦苗青青,麦浪金黄,颗粒归仓之后,依然会收获一个个浑圆丰盈的麦秸积,周而复始。
  世世代代没有离开过故乡土地的祖辈们,他们一生与麦秸为伍。他们粗糙有力的双手反反复复触摸麦秸的前身——麦秆,收割碾打,手抱、肩扛、铁叉挑、架子车拉,碾压翻晒;他们睡过麦秸打成的地铺,枕过麦秸装成的枕头,坐过填塞了麦秸的蒲团,吃过麦秸烧煮的饭菜……黄昏的风中,他们压着铡刀切碎麦秸,清冷的月光下,他们端起一簸箕一簸箕寸长的草料倒进牛马的石槽。临终离开这个世界,抬棺木的汉子们,启灵前,会在所经的第一个路口点燃一笼麦秸。这是要给即将进入黑暗寒冷世界的亡人照亮前行的路,还是想让亡人感知人世最后的温暖?哦,那些土炕上出生的婴儿,来到人世看到的第一缕光热,也是人们在房间地上燃烧的那一把麦秸释放的。在古老的信仰里,在原始的崇拜中,一个人的生生死死,都应该有明亮温暖相随,在乡村,俯拾即是的麦秸,蕴藏了太阳光热的麦秸,成了这一使命的担当者。这些一生对麦秸有着依赖的祖辈们,令我想起一个语词,草民。我们是草民的后代,基因中遗传了对麦秸的情感,朴素干净,蕴含感激和深深的敬畏。这种情感隐匿于心灵深处的某一角落,顽强生长。
  我常常想起,那麦收之后挥舞着铁叉骄傲地施展积麦秸技艺的男人,那雨雪天忙着拽麦秸在灶膛口烧火的女人,那寒冬腊月用黑乎乎木柯杈把麦秸捅向炕洞的孩子,那被媳妇赶出家门窝在麦秸垛子里睡眠的赌徒,那些整日里咀嚼反刍麦秸的牛羊,那些无家可归栖身于麦秸积下的野猫野狗,那群慌慌张张在麦秸积上觅食,又哄地一下飞向远处的麻雀……思绪遥遥,飘向和麦秸有关的种种陈年旧事。
  忆起小时候的一次救火。上小学时的一个午后,紧邻学校的一个麦秸积突然着火了,墙头上方火光冲天,黑灰色的灰烬漫天飞舞,空气中热浪阵阵袭来,那种灼热令人惶恐不安。四五年级的哥哥姐姐们抬水桶、端脸盆,拿水瓢赶了过去灭火。一位哥哥实在找不到可以盛水的容器,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簸箕,捧着一簸箕水急忙奔跑,他的身后,水泼泼洒洒,流淌了一地,到了火场,几乎荡然无存。对于这样的大火,我们和麦草垛一样惧怕。那位用簸箕端水的哥哥,勇敢又滑稽,逗得我们直想笑。不知那些和我一起长大,已被岁月的风霜染白两鬓的伙伴们,是否还记得那时一幕。
  忆起一个和麦秸积有关的爱情故事。虽然以悲剧存档,我却一直想说出来。
  那位中了爱情之蛊的女孩子,为了爱情放弃了考大学,没想到遭遇男友的背叛,结婚的新娘成了别人。她所能做得最大的报复,就是在人家结婚的当天,偷偷点燃了男友家的麦秸积。男孩子的哥哥抓住了她,打了她一顿,把她送进了派出所。撇开个中的是非曲直不谈,烧麦秸积这一举动足见她爱得很深,也恨得很深。庆幸她当时没有跳入火海殉情的想法,那时我们语文老师正讲《孔雀东南飞》,刘兰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这段感情,大概只值一麦秸积。
  后来另一对得知这个故事的情侣在分手时,女孩子说:“当心我点了你家麦秸积!”男孩子说:“不敢点麦秸积,麦秸积烧光了,冬天牛吃啥哩?”女孩子笑了。那笑中有意味——你哪值得我点麦秸积。
  如今的故乡,已经看不到麦秸积。与麦秸积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如烟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