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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07月0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目光炯炯
孤独寒雪
文章字数:1872
  父亲走了,建国心中一半是伤痛,另一半,是难以描述的轻松。
  耄耋之年,身体各个器官都已老化,一场感冒引发的肺炎让父亲急遽衰败,陷入昏迷。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建国白天上班,夜里衣不解带地陪着父亲,擦洗、清理痰液、按摩,极尽认真。夜深人静时,抚着父亲温热的手,一个邪恶的念头像背阴处的植物一样,迅速地发芽,缠枝绕蔓地疯长,占据着他的心房。
  建国心里在谋划着那件事。市上腾出一个坑,他和民政局局长最有竞争力,在局长岗位多年一直得不到提拔,再不努力一把,自己的政治生涯便画上了句号。建国思想斗争了多次,终于决定搏一把。
  可他迟迟没敢实施,他怕面对父亲。几十年来,父亲那紧皱的眉头、如刀刃般审视的目光,总上他胆战心惊,后背发凉。
  记得参加工作之初,他写了入党申请兴冲冲地让父亲帮忙修改,父亲目光如刃,冷冰冰地问他,你够格吗?吓得他将申请放了三年才递上去。那年单位发福利,他让同事捎给父亲,被父亲误会是送礼,打电话冲他一顿骂,手里有点权就收礼,你还是党员吗?每逢过节一家团圆时,父亲总是训诫他,你是党员,莫干糊涂事,啥时候都不能忘!
  在父亲严密的监控下,这些年,他从不敢越雷池半步,生怕一个小小的错误,被父亲的目光杀死。但他“官运”并不好,如今在一把手位置上坐了十多年。不知从何时起,建国心底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父亲走了,一切就好了!
  这个秘密让他既惭愧,又带着隐秘的期待。终于,这天半夜,父亲悄悄地去了。
  封锁消息,低调地处理后事。圆了父亲的心愿,也腾出手来办那件事。第二天是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当天晚上,建国去父亲家,收拾父亲生前得用的东西,送它们到另一个世界继续陪伴父亲。
  眼镜、磁杯、蓝格子手绢,他给父亲买的呢大衣,一一收进一个纸箱子。还有啥呢?他目光在屋中一一扫过,生怕遗漏了什么,让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不趁手。突然间,他看到了那只箱子。
  那是一只比他年龄还大的箱子,岁月做旧了红漆的颜色,也蚕食了小部分漆皮,使它斑斑驳驳,黯淡无光。但那黄铜锁扣和极具年代感的锁子依旧明亮,显然是经常用手摩挲的结果。建国猛地一个机灵,在床头柜抽屉里翻找起钥匙来。
  关于这个箱子,他有着强烈的神秘感。小时候,父亲从不让他碰这个木箱子。他曾偷偷地找过钥匙,父亲用带着冰碴的目光瞪了他足足一分钟。从此以后,便熄了心思。
  他也曾猜想过,里面是父亲和初恋姑娘的情书,或是信物?还是爷奶留下来的祖传宝贝?抑或是父亲或他身世的秘密?
  娶妻生子后,每次在父亲的衣柜深处看到这个箱子,他都宽容地笑笑,谁还没个秘密。
  拉开抽屉,钥匙就在手边。看来父亲对这一天早有预料。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箱子,眼前的东西却让他疑惑不解。一个盒子里,装着一个小小的党员证,两本套着厚皮的《毛主席语录》,一个厚厚的信封。下面是一个泛黄且发硬的白包袱,像是包着一件衣服。
  翻开党员证,照片上年轻英俊的父亲目光炯炯。建国讶然,活了五十多年,他压根没把父亲和党员联系到一起过。
  抽出信封,一封信与一沓厚厚的、有零有整的钞票掉了出来。信只有薄薄的一张,上面写着:尊敬的党组织:
  请原谅我这个不合格的党员。我1969年7月在部队入党,1978年退伍后,与党组织断了联系。因为我干了一件这一辈子最懊悔也是一个党员不应该干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受到良心的谴责,无颜再在部队待下去,便选择了转业。在新的单位,我不敢以党员自居,一辈子踏踏实实干工作,希望组织能原谅我!这些钱是我多年来攒的党费。我不在了,我儿子会上交党组织,希望组织接纳,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颤抖的手打下包袱,眼前是一件半旧的蓝布棉袄。建国半眯着眼睛,从记忆中打捞出一段往事。
  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去看病,挤车时小偷把包偷走了,到了郑州下车后,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夜晚很冷,他在风里直打哆嗦,接着秋雨抽在身上,他发烧了,爷儿俩在一处墙角的几捆稻草靠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脸烧得通红,身子却冷得蜷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喊着:“娘,我饿!”父亲跑出去一会儿,回来时怀里揣着一个黑面馍,还带着件半旧的蓝夹衣。也得亏这两样东西,让他没有冻死饿死在异地他乡。
  现在,他明白了,原来,那两样东西,是父亲为救他的命偷来的。为此,父亲犯了错。
  谜底揭开,一切也都明了了。他想到父亲在工作上一辈子负责认真,到头来还是以普通干部身份退休;想到妻子曾对他说,你爸不是党员,比党员还讲原则……原来,在父亲心中,他是个有“污点”的人,永远都不够党员的标准。所以,他一辈子都盯紧自己,不让自己有半点的差池。
  第二天一大早,一些东西跟随着父亲进了火葬场,党费被他交到父亲单位。那件衣服被他放在书房抽屉。书房最高处,挂着父亲的遗照,仍旧目光烔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