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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09月0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1936年的一匹布
侯占良
文章字数:1834
  1936年的7月,知了在檞树上阔嗓子聒噪喊热,四十岁出头的曾祖母迈步急行,怀抱一匹布,沿着沟沟岔岔,坡坡坎坎,踢踏荆棘斜枝,不时拧身惊觉地瞄一眼前后左右,见空山静寂,无人盯梢跟踪,唯独一只胆小的黄老鼠狡黠地蹴在树杈对她翻白眼,便扑哧笑出声。那是欣喜侥幸甚或还有点小得意的笑声。
  拨开荆树条子,前边的老虎崖陡峭如削,却也草木葳蕤,影影绰绰的,曾祖母看到了我家那孔跑匪洞,确切地说是感觉到了。
  曾祖母要把怀抱着的那匹织布藏进跑匪洞里。
  民国乃至清末,官家逼,土匪抢,先祖们便在老虎崖上花钱费力打造洞穴躲避匪患,也搁放贵重什物。曾祖母要把她辛辛苦苦、断断续续纺织了一年的一匹布放进洞里,那可是给爷爷定亲娶媳妇“送布”的关键聘礼啊。
  “去去,不长眼色的东西!”曾祖母半嗔半恼地驱赶着落在布上的两只蚂蚱,一手拎起布捆儿,一手扶起压弯了的狗尾巴草喃喃致歉:委屈你们了,到时候来俺家喝喜酒……
  攀爬崖窝脚蹬手拽,到处草藤树木掩映遮蔽,离洞口丈余远近,曾祖母再次四处张望,没人。一只冠鱼狗鸟儿箭似的射向崖沟,一群知了肆无忌惮地依旧聒噪。山里愈发地静谧。
  曾祖母便放心地按动机关,一条宽约尺二,长不过丈的棺板从草树藤蔓里,在铁链的牵抓下落在洞口前最陡峭的一段路上。曾祖母刚过栈板,身后的草丛,崖顶的树根间便倏然爆响枪声,曾祖母惊得一个趔趄,正要倒下时,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搀住——是曾祖父。
  松下心的曾祖母发现,洞里除了曾祖父,还有两个头扎绷带的红军战士。还有曾祖父的药箱,做手术换药的刀刀剪剪。还有炒面、黑馍、红薯干,横七竖八凌乱摆放的草药和一口盛满水的大瓮,一捆黑乌乌的木炭。
  一瞬间,曾祖母明白了一向敦厚老实游医身份的曾祖父何以最近焦躁怪诞、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缘由了。
  那年,红七十四师在商州伏击民团,家里常有陌生人来来往往,曾祖母认为此乃曾祖父手艺高,生意好,并未往别处多想。眼前,她灵醒了,也后悔不该懵里懵懂地奔着洞子藏布,惹下了事关人命的天大的事儿!
  曾祖父安慰曾祖母:不怪你,队伍里出了叛徒,他们早有埋伏!
  山腰崖侧的枪声,大年三十日放的大轮子鞭炮似的密集,三四十名保安团的兵们狼群似的逼近。红军战士抽拉枪栓,子弹上膛。曾祖父从药箱翻到两颗手榴弹,焦虑地兜着圈子。两颗飞子儿在洞壁钻出两孔白点儿。似乎吓呆了的曾祖母痴痴地瞅着红军战士,目光定格在腿上。她突然大叫:“缠子(绑腿)缠子!”说着,曾祖母拿起祖父的医用剪刀,绽开自己要藏的准备给儿子定亲做聘礼的那匹布,咔咔嚓嚓绞起了绑腿条子。
  回过神儿的曾祖父和红军战士麻利地挽接布条,布条头梢儿系着把榔头垂直延向老虎崖下……
  四人次第攀着布条溜下陡崖……
  一匹布,救下了四条人命,有三个是革命者,够划算了呀!可是曾祖母开心不起来。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她开始心疼起自己剪成布条的那匹布。她想起纺线时,纺车儿嗡嗡嘤嘤叮嘱她勤俭持家的絮叨,织布时梭子哐当哐当追赶着儿子越迈越大的脚步。还有场院里一筒筒线穗子五颜六色的经线纬线编织着的儿孙满堂的幸福……
  曾祖母便有意无意地常去老虎崖下,捡拾柴火,挑猪草,挖野生的川芎黄芪甘草什么的。曾祖母听说出事那天,叛徒带着匪兵爬至栈板前过不去,就朝洞里扔手榴弹,满以为伤员们早无全尸,却忽略了灌木杂枝下的布条。
  曾祖母就割舍不下那些布条儿,想用它们打草鞋,糊袜底,甚至思谋着使针线缝缀了做被里儿……
  曾祖母走过栈板,解开布条死结,心疼地团绕收拢了,退回坡坎平缓处,正待歇会儿,突然,树背后闪躲的两个人围住了她——是叛徒和一个匪兵。其实出事那天,叛徒看见了树草间的布条儿,知道曾祖父他们可能逃跑,却不便点破,怕触霉头儿担责受罚,又心有不甘地时不时地守株待兔……
  叛徒追问红军伤员藏哪儿了?曾祖母抖抖怀里布条卷儿回道:跑了。叛徒再问跑哪儿了?曾祖母实话实答:回队伍里去了。叛徒左右开弓,抽打曾祖母,抢夺曾祖母手中布条,曾祖母把一头缠裹腰上,任叛徒踢打着,死也不肯松手。曾祖母躲着闪着绕着叛徒滚蛋子。布条便也缠绕了叛徒。叛徒喊匪兵帮忙捆绑曾祖母,匪兵是曾祖母邻居老巩家抓壮丁的儿子,不愿得罪乡邻本家,便以出恭为名躲在远处。恼羞成怒的叛徒一急,一拳把曾祖母打得滚下崖沟,连缀着的布条子,也把叛徒带下崖沟。
  布条儿勾挂崖坎的歪脖子松树,减缓了冲力,曾祖母摔断一条腿晕死过去。叛徒身高体胖,重石头似的翻腾着砸下沟底,立等马儿一命呜呼……
  八十多年过去了,关于曾祖母的传奇多数淹没在岁月的风尘里。老辈人记住了常念叨着的是曾祖母的一句叹息:1936年的一匹布真值钱——抵四五条人命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