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4版
发布日期:2021年11月2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寻找《石榴娃》
孙见喜
文章字数:3585
  1986年一个冬雪日,说唱老艺人孙金鱼带着我和几位商州作家,前往张村乡南沟村拜访几位说唱艺人。我们先到梧桐沟找到舒汉川老先生,他听说是来采访丑丑花鼓说唱艺人的,就站到坡上朝后面山上喊了几声。不一会儿,来了董顺和张五序,都是七十上下的老人。舒汉川的儿子郭带就在当堂上燃起柏木疙瘩火,他媳妇又煮了一锅酸菜洋芋面,还烤了一堆红薯;大家吃着说着就摆开了锣鼓家伙,四位老人就边敲锣鼓边说唱。侯占良借了县广播站一台手掌大的录音机,即时开录。因为未带备用电池,担心录音机电尽停转,又想多录些唱段,就每段只录下部分内容。这次采风,录下了四位老艺人说唱的《十八拜》《牛经纪》《十二月探妹》《扫场子》等。说到《石榴娃烧火》张五序唱了两句:“风箱拉一拉,想起我娘家妈。”后边就忘了,说是实实地忘了。当夜,我和金鱼大伯留宿在舒汉川先生家。第二天仍然大雪,我和金鱼大伯爬上后山梁,看望了病中的董顺老婆。又说到《石榴娃》,董顺老婆说这是唱童养媳的,丑丑花鼓里最苦的戏,看一回哭一回,她想起两句戏词:“看看日头到当天,一锅麦仁我烧不煎!”
  时间一晃过了三十五年,为了整理他们说唱的剧目,我对着录音整理文字,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
  1987年春节,我再次录下了孙金鱼大伯说唱的《解放商县》《新编今世情》《妇女看戏》等。
  1992年正月二十九,我携带台式录音机,再赴南沟,录下了丑角麻子顺(董顺)和旦角舒汉川、张五序说唱的《十月怀胎》《五更鼓儿前》《站花墙》等唱段,又说起《石榴娃》,五序老人又想起几句:“石榴我生来命不强,嫁了个女婿是二架梁。”因为年老记忆力不佳,他们的说唱段子都不完整,重要的是记录下了他们的行腔曲调。
  到2003年,我找到了唐塬村的刘勋武(丑角),他与本村的杨忠勋过去和孙金鱼、舒汉川、董顺、张五序搭班子演唱,这次录下了《劝丈夫》《秦时敢耍钱》等。有幸的是,后辈说唱艺人孙炳文、王军治、孙军平参与整理,他们回忆起上辈老师傅传给他们的许多唱段:《开门调》《十杯酒》《说江湖》《十对花》等等,丰富了我手头的剧目和唱段资料。
  还是在2003年,我打听到唐塬老艺人杨忠勋(旦角)在西安某单位看大门,就几次约他采访,想听听他的演唱,但被拒绝,理由是“忘光了,记不得了。”杨忠勋年轻时的演唱迷倒了州河两岸南北二山的媳妇女子,有关他的逸闻韵事流传甚广。为了找到他,我动员了商洛剧团原团长冀福记,他是把老花鼓改造成新花鼓并使之成为一个剧种的重要人物,他带领刘安、陈正庆、田井制等一班人编创的《屠夫状元》《六斤县长》风行全国;加之冀福记现在又是西安百年剧社“易俗社”的社长,由这么一个人出面相邀,应当不会遭拒。电话打过去,那边说,咱唱的人家叫“丑丑花鼓子”“臭臭花鼓子”,我听你们的花鼓还是文明又好听。冀社长说:“我就想听你唱一段‘臭臭’的段子,我当年跟丹凤竹林关刘全兴学唱时,那些丑丑段子他就没传嘛,现在你也老了,我也老了,叫我听一段,权当是耍耍哩。我现在叫人去接你,还有几个会唱的乡党,都在见喜屋里,你快来甭搬扯了!”
  杨忠勋来了。说起他当年的逸事,直笑得合不拢嘴。冀社长先是表演了几段商洛剧团的花鼓,《屠夫状元》里的“胡山”,《六斤县长》里的拐子步,直引逗得他清了几次嗓子。他就说:“《女儿回十》我们就不在正经场子唱,见喜你不要录啥音,传出去不好。”我说你唱别的了我再录。他唱一段大家笑一回,事后我根据回忆记录了这次说唱的部分戏文。杨忠勋这年整七十岁。
  这一次,他几乎吐尽了他肚里的库存:《大劝》《河湾担水》《西楼会》《绣绒花》《绣荷包》《割韭菜》《野鸡叫鸣》《棉花蛋》《十爱姐》《女儿害病》《五更鸟》等等。又问《石榴娃》,冀社长和老杨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起来:“丈夫回来揭开锅,冒出的味道是臭裹脚,只管烧火不搅锅,麦仁烧焦起黑沫……”
  时在2003年1月12日,西安双仁府。
  不久,孙金鱼大伯瘫痪了,失忆了。但有一件事他念念不忘,就是他手头几册从他师父和师爷手里传下来手抄的老剧本。大家都知道他有这东西,但他不轻易示人。他去世时我回去给他送葬,灵柩里的老艺人已成一把干骨头。丧事毕了,大妈把我叫去,说:“你伯叫把这给你,他说你爱收敛这些古物。”我小心地接过,带回西安,在一个深夜,轻轻地打开包裹。先是一层旧报纸,里边是手织的老纱布,再里边是红细布,像是爷庙上谁还愿的府绸,上边还隐隐约约有字迹,里边包裹着的是四册手抄的老唱段。有一册是民国年间的军用地图,折叠了抄在背面,其余的有绵纸,有竹纸。字迹一律小楷,大部分无标点,但旁边画有断句的红圈。金鱼大伯生于20世纪20年代初,从他师爷推算,这应该是清朝同光年间及民国初年的抄本。
  遗憾的是,抄本严重糟朽。有水渍迹,有烟熏迹,鼠啮迹,虫蛀迹,总之,无一完整。所幸的是,在半页残片上,抄着《石榴娃烧火》,我十分欣慰,在记录本上又添几句:“石榴我生来不骂人,单骂这木匠不是人,做的这风箱死求得沉。”根据这几册手抄本,我整理出一百多段剧目,多一半不完整,但它提供了继续搜寻的线索。我将这些段子打印成册,交晚一辈艺人根据我之前的录音仔细核对补充。
  一次朋友聚会,剧作家何丹萌说他又搜寻到两句《石榴娃》:“我把风箱踢几脚,想起娘家我的哥,娘家我的哥,你咋不来接我?”
  为了一个浑全的《石榴娃》,还得继续寻找老艺人。2021年5月11日,我开车拉着几位后辈艺人,来到东秦岭的西沟河。本想去一个叫花槽的地方寻找老艺人,人都说花槽是南山的戏窝子,但听说花槽的人都搬到董家窨了,我们就找到董家窨。刚好在一个五保户居民点,找到了四个老单身:舒安青、舒中勋、郭忠勋、唐福治。我们说明了来意,他们说当年都会唱,但多少年都不唱了,记不全了。他们结结巴巴地唱了,我记录下的唱段有:《王婆骂鸡》《十苦情》《小喜接妹》《扫场子》等。
  根据舒安青提供的线索,花槽人舒拴良带着八十岁的老母亲搬到沙河子移民搬迁点了。当晚孙炳文等把舒拴良接到十里外的王那村,记录了他的一些唱段。又根据舒拴良提供的线索,找到麻沟口的舒豹,他说他家也是父辈从花槽那边迁过来的,父亲带着他兄弟俩加上拴良、安青,经常在南山一带人家过红白大事时出场子。舒豹说他哥宝成耍丑那是顶有名的。问他当年的戏装和头饰,他说都由他哥保存着,但他哥在西安当清洁工。根据他提供的电话,由邻村的南利亚教授联系并把宝成请到了他所在的西安空军医院的家属楼。在这里,宝成表演了丑角的矮子步和手势,也断断续续地唱了几十段。问及当年的戏装和头扎,他又说在他弟手里。我心里仍是丢不下《石榴娃》,问及,他努着嗓子贡献了几句:“采住我头发一顿打,打得我石榴青眼窝,童养媳日子实难过,不是跳井就跳河……”
  不久,孙保治打听到了郭带的电话。因为35年前,我在郭带家录过几位老艺人的演唱,就联系了正在沙河子打工的郭带,他说他六点下班可以赶回南沟。郭带媳妇去西安带孙子,家中无人。问及唱段,他说他记不下,也学不会。说到父亲的戏装和头扎,他说在老屋里。就由孙军平陪他翻过山坡去老屋寻找,我和炳文在他的新庄子等着。郭带是个勤快人,他屋旁有颇具规模的猪栏、鸡圈,屋后是樱桃园、药材地。
  郭带从老屋拿回了一个包袱,里边是三件八幅子罗裙,虽已糟朽,但上面手绣的龙凤很是精致。他说这都是爷手里的老东西,晚上旦角演出也能将就着穿,又说头扎在一个匣子里放着,也不知媳妇搁到哪儿去了,寻不见了。但他带来了其父舒汉川的一张遗像。
  通过郭带,又寻见了董顺的儿子,他在沙河子集上开肉架子,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他指着一处屋场说是五序叔他女儿的住处。我们三人去了,这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说父亲啥啥儿都没留下,但她学唱了几句大家熟悉的曲调,找到一张合影照,指认了父亲,但人影很小,还不大清晰。
  在一个文友群的聚会上,偶遇了临潼的退休老师郭明霞,我唱了几句《石榴娃》,她说小时候在老家腰市也听过,还能记得几句:“天下婆婆媳熬成,当了婆婆又苛苦媳,天下的丈夫你要想,打死了媳妇谁给你育儿女?”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浑全的《石榴娃》。但我们复活东乡说唱丑丑花鼓的活动,得到了商州区文化馆武建敏馆长、李立峰及张淼二位副馆长的重视,他们亲自到王那村指导排练,还安排在2021年6月11日,在商州城的“梨园亭”举办非遗展演。
  演出前,武馆长和区文工团的周淑引亲自为演员化妆。商州区文旅局张高彦局长介绍东乡说唱的特点和价值,之后又详细对节目进行了评点。当晚的演出非常成功,观众始终掌声不断。
  在张高彦的支持下,孙炳文整理的这部《商州说唱剧目选》打印成册,作为内部交流本。回想往昔,历经几代人的抢救和努力,这份文化遗产终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下来。这是商州民间文化的瑰宝,更是前辈艺人心血的结晶。这里边有他们对忠孝仁义的歌唱,也有对中华民族传统的执守。希望后辈儿孙珍惜之,传承之,发扬光大其中的精神和气魄,为推动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力量。
  如今,石榴娃远去了,童养媳现象已经消失,但她和她所处的那个时代怎能叫人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