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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1月2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水 往 低 处 流
侯占良
文章字数:1618
  大清早,天刚露出鱼肚白,堂弟侯二的摩托车“嘎”地停在二娘家的洗车坊,他“咚咚咚”擂着门,阔嗓门喊:妈,您咋又忘了拉抽水井的电闸了吗!二娘披着棉袄,睡眼惺忪地一边跌脚踉跄地拉闸,一边懊悔不迭地拍打脑壳自责:老了,没记性,弄啥都丢三落四的……
  二娘家紧挨我家,毗邻村边的公路,水积在我家门前凹凸不平的地面,明晃晃洇漫成一面镜子,裹挟着路灯乍长又短的光影,又聚拢成溪,悄儿杳儿地流过冷冽的水泥巷子,落脚百米之外,渗透进老海叔的蒜苗地里。
  这是二娘第三次忘了拉电闸。
  她老人家怎么了?是不是老年痴呆,或是得了健忘症什么的。堂弟把电话打给学医出身的我。我示意择时专门回老家看望二娘,没有望闻问切,谁敢信口开河。
  星期天,我买了牛奶、水果,骑电动车赶回老家。西北风抽打得杨叶槐叶沙粒子东逃西窜,太阳三天未饭似的木呆呆懒洋洋没个暖样。疫情管控节口,城里、乡村,处处设置隔离帐篷。人少,车稀。
  见到二娘时,她正抹桌子擦门,泼洒药水杀毒。几个月没回老家,少不得嘘寒问暖,提说起村子里许多陈年旧闻,暗暗地试探着,好给堂弟一个交待。
  二娘回忆往事,字清句晰,逻辑严谨,我口误的人名地貌,她纠正得敏捷、准确。反应比那些二三十岁的大姑娘、小媳妇还要利落。她说去趟村口卫生所,要我先四处逛逛,饭时回她屋吃糊汤杂面。
  我点点头,与租我房开纸扎店的小郭打了声招呼,抬脚往巷子尾老海叔家走去。远瞅,老海叔家的五层楼像河堤,芦席大小的一畦蒜苗像绿潭,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守望蒜苗的老海叔则像钓鱼老翁。近看,一株株苗条条、水灵灵、旺生生的蒜苗,像一队队舒腰展筋、排列有序、接受检阅的孩子似的,消化着老海叔的孤独和落寂。
  老海叔要给我泡茶,瞄了眼半天滴不出一两点水的水龙头,苦笑着又返身侍弄蒜苗。
  我们村在高车岭根,村里把南秦河水抽上岭头蓄水池,再分送家家户户,老海叔、二娘、我家,都在村子边沿高处,水小、断流属于常态。
  见我要走,老海叔拔了一把蒜苗要我转谢二娘和她们家的水。我问为啥不多走两步,当面谢忱哪。老海叔摇摇头嘟囔:你二娘不待见我……
  转回洗车坊,二娘赶村口收快递,暂坐房客小郭家,喝茶,抽烟,聊天。无意间掰扯起二娘与老海叔的过节,小郭弹弹手里“红塔山”烟头上的灰烬,呱呱道:都是这瞎东西烟害的……
  先前,二叔和老海叔都种大蒜,各自承包十五亩地,二叔动手早两年,点儿背。收成好,价跌了。天旱没抓住苗,蒜价又打了激素似的“噌噌噌”猛长。老海叔与二叔反圈儿绕,几年狗屎运立起五层楼。立楼就立楼呗,偏偏烧燎地见人发中华烟。发烟就发烟吧,偏偏发到二叔面前没了……
  这事你二娘记着。小郭住了话头,提壶续水散烟,我眼前闪现着二娘夏天的怪诞……
  夏天,二娘用破瓮、烂盆,大小废弃油桶栽满花草:石榴、海棠、月季、万年青什么的。那个铁丝箍着伤痕累累的八斗瓮里的红薯花半人高,花骨朵拳头般大,煞是耀眼,只是味道龌龊酸臭。
  ——二娘把豆渣、剩饭、鸡粪、狗屎,甚或茅坑里的尿底子,兑着泔水频频塞进花盆,下水道时通时堵,盆瓮排泄的污水,像一条时有时无的黑红色蟒蛇,在毒日头的发酵里,在苍蝇蚊子的欢呼里游走巷子,盘绕老海叔家门前。小郭说二娘要发动生物战。二娘明人不做暗事,回怼:就是看不惯那一家子人,有两个钱张狂得鸡毛压不到笼子里……
  五豆腊八二十三,春节前,我回老家扫灰尘。又见二娘忘了关拉电闸。一汪清流悄没声息地注入巷子尾老海叔的蒜苗地里。找我交房租的小郭微信转账后,指着朋友圈里老海的儿子小海,还有二娘长子,也即我的又一位堂弟侯大说,他这两个同学都在西安贩菜,疫情来得突然,两家都隔离了,侯大的存款买了理财产品,小海转借万元……他把他们两家平安无恙的视频让二娘看了,二娘抹抹眼泪,“唉”地长长地叹了一声……
  下雪了。二娘又忘关电闸了。巷子头二娘家和我家门前汪洋滋肆。我们两家地势高,水往低处流淌。雪花在涓涓细流里转瞬消融。深井里抽上来的地下水袅袅地冒着热气,又一次流入老海叔蒜苗地里,地沿边的几株迎春枝蓬松地鼓胀着土红色的苞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