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衍再次仔细看了看手上这个冰墩墩，硅橡胶、水晶超柔毛绒，熊猫形象与富有超能量的冰晶外壳相结合，头部外壳造型取自冰雪运动头盔，装饰五彩光环，整体形象酷似航天员……他确认完美无瑕，才把这个已经完工的冰墩墩产品轻放到另外一个敞开的袋子里。
　　那一段时间，北京在举行冬奥会，来自世界各地的代表和运动员们入场，大家看到冰墩墩萌态可爱的形象，眉开眼笑！可这些来自五大洲四大洋的国际友人们一定想不到，这个可爱的吉祥物，就有可能出自秦巴山水的陕南小城，出自他这个叫谢衍的瘦弱男孩子之手。想到这里，谢衍不觉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他旁边的“傻白甜”高灿一眼瞄到他，就说：“谢衍，你激动什么？傻笑傻笑的。”谢衍说：“我激动啊，别看冰墩墩外表冷静，内心可真是火热！”高灿打了他一拳。谢衍喜欢高灿，也喜欢叫高灿“傻白甜”。在他的心目中，就觉得“傻白甜”最好，从小到大喜气洋洋的，永远不知道生气和疲惫。他想，人也不能太聪明了，就是“傻白甜”每天最快乐、知足。
　　谢衍其实最佩服的人不是“傻白甜”高灿，而是自己的女老板荣雪梅。荣雪梅出生在淮南大地一个普通的村庄里，在她20岁左右的时候，就去江苏省打工了。她在那里，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此后，他们从毛绒玩具厂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到开始拥有自己的工厂，再到开始接外贸订单。近十年来，东南沿海出现了较为严重的用工荒，荣雪梅也开始四处寻找商机，在自己的老家淮南建厂，在某个陕南小城就毛绒玩具招商引资的时候，她毅然来了这片亮丽的山清水秀之地。
　　谢衍最佩服荣雪梅的不只是她风风火火的性格、四处发散的人际关系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他最佩服荣雪梅的，就是她对所有业务的熟稔。一块块小小的布，在她手里就像绣花儿一样，她能够熟知它的所有工序，直到在她这里变成一只吉祥的兔子，一只可爱的松鼠、金丝猴或者一头狼。谢衍是做技术的，他也最佩服做技术的人。虽然他这个技术，以前有一点被人轻视，但是现在，他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二
　　谢衍清晰记得他们为拥有冰墩墩的生产权而去参加招标的事。那天一大早，荣雪梅董事长就让人把谢衍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荣雪梅那天穿着粉扑扑的衣服，像是冬天的梅花一样洋溢着暖意，她的身影从简陋的大班台后面闪出来，圆圆的脸上皮肤饱满白嫩闪着光，她总是给人一种少女感。谢衍所在的厂是一个分厂，他不知道身为董事长的荣雪梅为啥要大驾光临，召见他一个普通工人。
　　仔细看，荣雪梅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手举火炬、展翅飞跑的朱鹮“朱朱”，谢衍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他们曾经生产的最为可爱的十四运会吉祥物之一的朱鹮。那次的吉祥物还有张开双臂、热情奔放的大熊猫“熊熊”，健壮憨萌、阔步向前的羚牛“羚羚”，聪明智慧、灵动可爱的金丝猴“金金”。这些是秦岭四宝的可爱卡通造型，也是在陕西西安举行的十四运会的动漫造型，吉祥福娃。
　　当时荣雪梅对谢衍说，我今天叫你来，就是再确认一下，这个朱鹮的嘴，是你主要负责生产的吗？谢衍连忙说，是的，董事长。这一块特别不好缝合，我们指导老工人反复确定了做法，这块也是您认可的。谢衍说着，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忐忑。荣雪梅笑了起来，她用粗糙的手指微微拨弄着那“鸟儿”长长的喙，轻声说，真不错啊！针线紧密、匀净，几乎看不出针脚，比我的手艺还好呢！你干这一行多少年了？得到夸奖，谢衍的脸立即涨红了。他说，嗯，五年了。荣雪梅笑了，对，我想起来了，上次全市毛绒玩具技能比武大赛，你是拿了金奖吗？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挺腼腆的。哎，你是在哪里干了这么久？竟然五年了，我以前怎么不认识你？这一下子，谢衍的脸更红了。他轻声说，董事长，您忘记了，您在广东东莞的时候就见过我，您去东莞招骨干工人，我也在……荣雪梅说，啊？你手艺那么好，我怎么不记得你……
　　三
　　其实，谢衍心里想说他一点也不怪董事长，因为在东莞那时，他总是躲在角落里窥探。他真的想在心里喊一声，真的不怪你们，我就是有缺点的。
　　从小，谢衍就是一个总溜边的孩子。他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洁白的皮肤，瘦瘦的脸颊，被人说像女孩子一样秀气。他总觉得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力气不够，因而十分自卑。还有不少大孩子嘲笑他，说他像女孩子一样腼腆，他们一说，谢衍的脸就更红了，他跑到教室外面去，眼泪滴滴答答就落下来。少年时期的谢衍很少有朋友，所以对学习的兴趣越发淡了，他常常在野外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上课时分才挤进教室，一放学，就匆匆离开了校园。高中毕业后，他随着大人去广东打工，在一个号称“公仔之乡”的小镇，他进了一家毛绒玩具厂。
　　虽然电子厂也需要他那样的工人，可是他喜欢那些玩具，毛茸茸的，都睁着可爱的大眼睛，颜色鲜艳明丽，触感温润妥帖，他看着拿在手中简单的布片，最后变成了那样可爱的一个物件。的确，他仿佛可以和它们对话与交流。
　　谢衍深深记得荣雪梅在广东那个小镇招聘工人的情景。之前，谢衍老家陕南小城市的一些领导，还有人社局的工作人员已经探访到在这个小镇有许多小城老乡在各家毛绒玩具厂打工。陕南小城要打造“中国毛绒玩具新都”，准备发展毛绒玩具产业，也需要大量的工人，便提前联络了这些老乡。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下午，家乡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他们开了半晚上的车，几乎是早上才赶到，风尘仆仆，特别是老家小城还在乍暖还寒时节，他们还没有适应过来，几乎都穿得有一点厚，显得有一点温润的土气。谢衍看到他们的举止就总是想到自己的父母亲，不觉产生了一点亲近感，甚至眼眶都有一点湿了……
　　当时在一个大酒店里，政府部门加上招工的几家企业，约了有100多名老乡参加。巨大的红色横幅挂在宾馆的高墙上，上书：“关爱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下面还有一幅画，画的是家乡碧绿的湖水与青山。主题文字：“我们在门口等您回家……”那时候，谢衍第一次见到家乡小城的领导，也第一次见到董事长荣雪梅。领导讲完话后，荣雪梅坦诚地说：“亲爱的工友们，回家就业和创业不矛盾，你们都是熟练工，还有做管理的，有的人十七八岁就离家了，那时候家里吃不饱、穿不暖，出来打工时间不短了，你们酸甜苦辣咸都吃过。现在，咱们家乡政府关注产业、关注就业，要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我响应政策，到你们家乡办了厂，也欢迎大家回家乡就业，支持我，也就是支持了咱们小城的毛绒玩具产业……”
　　四
　　谢衍还记得荣雪梅董事长刚来他的家乡办厂的情景，西部地区刚刚引进东部的企业，相关部门笑称自己就是“店小二”，24小时服务，一心一意帮助企业落户与发展。当时工业园区有一个大厂，搬迁社区还有一些分厂，为什么总厂刚开始设立就有分厂呢？荣董事长是这么解释的：总厂的工人在大的城镇上，另外有一些从山里搬来集中安置的村民要照顾老人和孩子，不能外出打工。虽说要照顾老人和孩子，但他们的业余时间也是挺多的，尤其那些妇女，每天就是做两顿饭，洗洗衣服，其他的时间，她们常常娉娉婷婷地走在大街上遛弯。
　　荣雪梅说，她第一次过来考察时，立即眼前一亮，被那些妇女吸引了。乍一看这些妇女就是老公在外面打工，她们负责在家里貌美如花，其实生活远不止眼前的舒坦，还需要为未来打算。她号召那些妇女，在老家孝顺父母、照顾小孩的同时，还要上班，赚钱充实自己的“小金库”，也做起孩子的好榜样。
　　这种观点，也深深地影响了谢衍，他给自己的父母亲做工作，让他们来工厂上班。慢慢地，有许多年轻的姑娘也来到厂里，谢衍见到的那个大大咧咧将自己称为“傻白甜”的姑娘高灿，再次治愈了他的腼腆，使他几乎沐浴在阳光之中。
　　一晃，谢衍回到老家已经两年了。他的人生经历，可以用一些镜头来形容。有一天，他正在一台崭新的机器前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明媚的正午的阳光照耀着毛绒玩具水晶面料那晶莹的光波，在谢衍的手掌上跳跃，高灿看得呆了过去。突然，副厂长走了过来，让下班后的谢衍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在那里，副厂长和他说，经过人事商量，决定提拔他当技术主管，谢衍还要推辞，副厂长说，一些工人已经逐渐熟练了，可是更精细的技术掌握不了，这就是厂里的瓶颈，难以完成高质量的订单，你必须要传授、把关。
　　就这样，谢衍从总厂普通工人调到了一个分厂成为技术主管。以前，他是一个腼腆的人，只愿意和机器和毛绒玩具打交道，可是，岗位的变更，也要求他不得不学会跟人打交道。他后来发现，主要因为他技术硬核，工友们对他还是很尊敬的，他逐渐克服了心里的障碍。
　　而他也逐渐见证了企业的发展。早期，这些毛绒玩具产业按照招商优惠政策进驻陕南小城的时候，反对的呼声也是不少的，尤其是高端毛绒玩具产业主要是做出口，而陕南小城作为内陆地区，交通瓶颈需要克服，不得不让投资的厂家犹豫和踌躇。相关部门就经过反复比较，改善物流的条件，甚至正在创办无水港，以期货物在当地能够直接出口国外。体量大、口碑好的企业更容易接到外贸订单，外贸公司为了确保订单无误，对于生产厂家的环境和条件也非常看重，需要反复验厂，工厂的配置需要不断升级。慢慢地，工业园区新建立的许多标准厂房全部进驻满了。当然，在郊外，为了让更多的人方便就近就业，各个大厂还在很多移民搬迁的新社区里创办了社区工厂，这些大厂与新社区工厂连成一片。
　　再后来，这一片厂区发展产业链企业，配备了生产毛绒玩具面料的纺织品厂、填充棉厂，周边还开了很多卖配件的，比如拉链、玩具眼睛、花边、包装等的用品商店。当谢衍走进那些卖配件的街区，恍惚之间，好像又回到广东“公仔之乡”，在那里，他还是个小小胆怯的少年。时光仿佛凝固了，又仿佛一直在向前走，真应验了网上各种俗语之一种“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此刻的青年谢衍，还保留着少年时期的一切爱好，只是褪去了他当初更多的青涩与腼腆。
　　现在，出于自己的热爱，谢衍再次去网上刷冰墩墩，再次刷到了自己喜爱的谷爱凌和羽生结弦。谷爱凌面容精致、英姿勃勃，在北京冬奥会自由滑雪中那漂亮的空翻犹如飘飞在天空的精灵，又似一片鲜亮的叶子点亮了天空的明丽。而谢衍特别喜欢的羽生结弦，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解说员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来形容他。当羽生结弦衣袂轻飘低低地俯滑，犹如轻吻冰面，谢衍能感受到他对冰面的热爱，尤其他帮助中国选手整理国旗，更是爱心满满，笑容灿烂，让谢衍感念。羽生结弦身材清瘦，面容腼腆，谢衍似乎总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尤其，羽生结弦最爱的毛绒玩具小熊维尼，他经常上场之前都要摸一摸，下场之后都要亲一亲，几乎和谢衍自己对于毛绒玩具的情感一样。小熊维尼和小熊纸巾盒，谢衍他们厂里也曾经代工，谢衍幸福地想道：羽生结弦抱的那只小熊维尼，是不是也有可能是自己生产的那一只呢？这多么有趣！
　　冬天过去，又是夏天，在整洁明亮的厂房里，谢衍眯眯眼睛，抱着自己生产的一只可爱的冰墩墩，对它说了几句话。谢衍到底对冰墩墩说了什么情话啊？我们的确猜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