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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1月0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磨灭不了的记忆
阿 布
文章字数:1590
  壬寅年六月二十九日酉时,接到哥的电话,说娘傍晚走了。
  一瞬间,我脚步踉跄,精神上的支撑轰然倒塌……前路,是茫茫的暗夜,唯一照亮的烛火,熄灭了。
  赶回去时,娘已躺在冰棺里,神色安详,像刚入睡的婴孩。
  将她素日喜欢的吃食搁在案头,恍惚觉得是娘累了,娘打个盹就会醒来。我得将娘爱吃的葡萄剥了皮喂她,我要再看娘抿着嘴用牙床慢慢咀嚼,看她拉着我的手叹气:“别老牵挂娘,娘是没用的人了!”这是娘后来老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可娘不知道,她就是在我身前给我照亮的人。有娘在,我便知来路,亦晓归途。
  就这么木然地坐在草铺里等娘醒,木然看人来人往,纸灰飞扬。木然地披麻戴孝,随一众孝子贤孙叩头跪拜,再跪拜再叩头……木然看着前来吊唁的人捶胸顿足,各哭各的悲喜,各流各的眼泪。
  不忍看院中的一切,只觉无望的忧伤猛撞我的胸腔,百转千回,千回百转……锣鼓喧天,唢呐声呜咽,我才悲从中来,泪水,无声决堤。
  次日清晨,烧过头遍纸,给娘上了一炷香后,我循着娘的足迹,走过茅厕,走过老磨坊,跨过老屋残存的墙基,来到村里,最后一次看看娘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阳光白得晃目,游走在静寂的村子里,感觉娘一直跟着我,像小时候怕我摔倒而紧跟着我一样。
  老屋后的板石路贯穿整个村,从南往北直通往间上。两边是一家挨着一家的街坊邻里,这里,曾是村里最热闹的中心。
  老屋门前有口井,屋后往北处也有一口井。小时候这两口井的水都很甘冽,却也让娘操碎了心,她生怕我一不留神会掉下去。
  如今,石板路已被水泥路代替,两口井也被填上。
  游走在静寂的村里,我在每块石头、每片瓦、每根椽、每根檩、每扇窗、每一个土坷垃上寻着娘的气息。楼门外的巷子里,分明还回响着娘铿锵的足音。磨坊前老核桃树上蝉鸣依旧,耳边分明还回荡着老磨子的轰鸣。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似乎还会有娘探出落满麦粉的、笑盈盈的脸。她的头发,眉毛和睫毛上分明还落着一层粉尘,白雪一样,却掩不住娘看到我时的满眼惊喜。水井旁,分明还有娘摇着辘轳低头提水,与浣洗的村妇说笑。间上的青石台阶上,分明还浸润着我生病时,娘背我去看先生时滴下的眼泪。村口的石礅上,分明还有娘坐等儿归的身影,留着娘的余温……
  一个世纪的悠长时光,娘将她的一生活成一部涝峪村的变迁史。她尽可能地多挣工分,开荒地,给人当奶妈。她养鸡养羊开磨坊,编竹篮扎扫帚,咬牙负重养活六七个子女,直至儿女成家立业。
  八十岁时,娘还能利索地下地窖,掏一笼子红薯仰面托给我。她独个儿住在老房子里,侍弄着一亩三分地的庄稼,将地里的收成一一背回来收拾干净,晒干再一小袋一小袋分好装好。等儿女回来,便拿出一袋让儿女带上。当然会有亲疏之别,最好的一定是留给我这个养女。
  尽管如此,衰老还是无声地啮食着娘这座看似坚固的城池。它先是松动了娘的牙齿,再一一拿掉,一颗不留,继而一点一点吞噬娘的胃口。它偷走了娘眼里灼灼的光,让娘常红着眼眶,迎风流泪……再后来,娘越来越老,脚步变得蹒跚,侍弄不了村外的庄稼地,便在老屋院子里,紧挨着台阶开了一畦菜地,萝卜、青菜、辣椒、西红柿四季果蔬不断。她从来不让回来看她的子女空着手离去,总要搜罗些什么硬塞给儿女,哪怕是一把青菜、一小撮葱,也是娘的一份心意。
  再往后娘越来越老,越来越沉默。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里屋昏暗的小床上守着电话。她的听力时好时坏,渐渐的,娘连电话声也听不到了,这尘世又将娘推远了一步。每每回来得大声喊她,她才回过神慢慢活泛起来。娘的城池一点一点风化,一点一点坍塌,今天一砖明天一瓦地被抽空……当她再也没有能拿出来的东西送给儿女时,娘觉得她没用了,她恨自己成了儿女的拖累。
  娘终究是去了。
  一生清贫的娘,给了我很多,是我亲妈都给不了我的丰饶。她给了我不能磨灭的记忆,给了我喜欢的生活方式,给了我朴实却异常温暖的生命底色。有娘在,纵然风雨再大,回过头,被疼爱、被牵挂的幸福就在。
  秋风里尚有余热,它拂过每一个悲伤的面孔,像娘慈爱的抚摸,温柔而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