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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2月10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母亲是棵树
周天文
文章字数:1669
  母亲去世后,一开始兄妹们在各自生活的城市默声不响地工作,后来一遍又一遍到这个没有了母亲的家,只为灯塔村那快塌平的土堆和土堆后的柿树。
  每年到了母亲的忌日或清明节祭祖,大姐怕我们找不见,总要追出来叮咛:“就是房后坡上那棵柿树呀!”
  小时候家穷,生产队每年分的粮食实在喂不饱一家人的肚子,母亲就在房后坡上的土塄地畔种些桃树、杏树、梨树、柿树。“饿了吃一个柿子,总能垫垫饥吧!”从栽下柿树的那天开始,母亲就一直这样说。终于等到开花结果的时候,那年遇上天旱,人们几乎把前后山都挖空了,最后实在搜腾不出一点吃的,队长就宣布了一个决定:在集体山坡上种的果树一律归集体。眼巴巴看着到手的救命粮刹那间化为乌有,只剩下一棵不结果的柿树,一家人就围着母亲无奈又伤感地叹息了很久。高小毕业的拴住叔说他查过资料,柿树不挂果需要嫁接,后来母亲打了两颗荷包蛋,请拴住叔给嫁接了,这棵树才开始挂果。
  很多年以后,当我带着孩子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看见路旁挑着担子卖柿子的老人,就会想起那个下着秋雨的星期六。那天,生产队集体行动,满坡架岭夹了柿子拉回大队统一分配。那时,柿子能给村人带来一笔不小的财富,有的用热水煨熟了吃,有的烙柿子饼、柿子馍;舍不得吃的就旋成柿饼卖,一树柿子一年的油盐和化肥钱基本就够了。最后,有人就说我家房后还有棵柿树,结的是最繁的,别让红彤彤的果子长出了“黑心”,坏了贫下中农一世的清明。
  母亲已经哭不出声,她气得浑身发抖,看着乱糟糟的人群,有的甚至已经拿竿子往下夹柿子。她阻挡不了,但仿佛已看到她孩子饿着肚子,学费、书费又没了着落。她一屁股坐在树下,不管不顾地嚎叫起来,说:“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说罢一头栽倒在地上。
  冬天里的灯塔村依然笼罩在缺衣少食的氛围中,没什么农活,人们都围坐在炕眼烤火打发日子。父亲是村上的出纳,有几天村上几个干部聚在我家的小方桌旁,一边烤着木炭火,一边和父亲算着村上的账务,哪一块账要重新做,哪一块要改过来,共计有七八本。每当这时候,母亲就远远地坐在灶火口,一边谋算着为他们做些好吃的,一边又提心吊胆地听着,生怕父亲做账哪里疏忽,出了篓子,甚至会被“法绳”捆走。
  果然到了第七天的晚上,母亲在灶火口不知什么时候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听到凳子翻倒和用力摔门的声音,她赶紧跑出来问:“结束了,都走了?”
  父亲黑着脸,一副无辜和受委屈的样子:“账上少了二十块钱!”
  “什么?那你拿了没有?”
  “怎么可能!”
  “他们怀疑是你贪污?”
  “嗯。”
  “天呀!”
  这一颗炸雷几乎是毁灭性的,我们的名字差点从灯塔村被“拉黑”。这个晚上的月亮出奇的亮,半夜的时候更是冷森森的怕人。母亲睁着眼睛迷瞪了一会儿,感觉父亲不在身边好久了。她悄悄给孩子们盖上被子,在走出门的时候似乎很响地哭了一声又咽了回去。她开始四处寻找父亲,一步一步走遍每一个路口,当她的身影由短变长,又由长逐渐模糊消失的时候,她果断地加快步伐,迅速跑到房后的那棵柿树下,她看见了父亲和已经悬挂在树上的那个绳套。
  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陪着父亲在树下坐了好久,然后她扑簌掉身上的泥土,大声说:
  “咱们回吧。”
  “你相信我……”
  “今年柿子结得这么好,红艳艳的多馋人哩!”
  这笔被“贪污”的公款,母亲卖了柿子,又东借西挪补了亏空,一场灾难就此平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查核账务的时候,才找到那张钱,原来是两张黏在一块了。
  母亲去世了,兄妹们为了生活这几年也是满世界跑,高兴了或者受了委屈都会从天南海北回来看娘,看这棵柿树。这树疙里疙瘩长得低矮、长成了驼背,树身稍高的地方,被抠掉了一块一块的皮,那抠出的深坑里残留着烧过的烟丝,那是大哥和小弟回来看娘留下的。伸手可及的地方被大姐和小妹摸得光亮,她们当然也没有见到娘,一回来就软成了一摊泥,爬在树上又打又抓又哭,末了就用婆娑的泪眼直直地看树。
  今年秋天,树上又是硕果累累,去看母亲的时候,满树的柿子红彤彤,弓着的树身让我想到田里劳作的母亲。突然悟道,这棵长在泥土里的树,是躺在脚下的母亲化成泥土,年复一年把养料送进它的血液,滋养它的枝干,它才能开花结果。它其实就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