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被母亲的呼叫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揉着惺忪的睡眼，好半天才灵醒过来。猛地想起，今儿个要去食品收购站交猪，赶紧穿好衣服，跳下炕就找鞋。
　　来到院子，天蒙蒙亮，青蓝的天空挂着几颗残星眨巴着眼睛；地上一片寒霜，踩一脚一个脚印；黎明时分的朔风很是劲猛，刀子一样刮人的皮肉。母亲手提着猪食桶站在猪圈跟前，我走了过去，那头喂了近一年的黑猪正在吃食。我发现今天的猪食格外好，是煮熟的玉米糁子，没掺一点糠，反而加了些煮熟的白菜帮子。我嘟哝说：“要出槽了，瞎好喂一顿就行了，您也不嫌费劲。”
　　半天，母亲说：“猪可怜呵，就这一顿了，给吃好点。”
　　不知猪听懂没听懂我们母子的对话，埋头吃食，呼呼噜噜，不时地抬起头，大耳朵一扇一扇的，显然对今天的伙食十分满意。片刻工夫，食槽就见底了。
　　我打开圈门，想用绳拴住猪的后腿。猪看到我手中的绳，警惕地看着我，绕着我转圈圈，不肯就范。这时母亲上前用手轻轻地挠猪的后背和脖根，猪安静下来，放松了警惕。我悄悄走过去，拴住了猪的后腿。
　　在母亲的帮助下，我把猪装上了架子车。母亲掀着架子车送我出门，我让母亲回去。母亲迟疑了一下，又在猪的脖根挠了挠，猪转过头来看母亲，哼哼着，似乎给母亲说啥。
　　母亲在猪头上拍了拍，朝我摆摆手，转过身去。我看见母亲在抹泪。
　　这时东方泛白，我把襻绳搭在肩上，拉着猪直奔食品公司。
　　是年，我十八岁，上高二。父亲去世后交猪这活就得我干，那天不是星期天，为交这头猪，我跟老师请了半天假。马上就要过年了，年货和明年上半年的花销都指望这头猪了。
　　收购站在镇上的食品公司，有五六里地，我赶到时，已天光大亮。腊月时光，交售生猪的人很多，食品公司门口交猪的架子车已排起了长龙。到了年底，大家都想着能交售养了一年的猪过个好年。我是头回交猪，心中没一点底。听说先要过验猪这一关，膘色差池的不收。排在我前边的是个中年汉子，我上前看了看他的猪，大耳朵、黄瓜嘴，膘色也差池。我心里自忖，他的猪能验上，我的猪就没麻达。
　　太阳冒花了，“长龙”有了生气。大家搓着手、跺着冻得发麻的双脚，伸长脖子往前看。大铁门上边的木牌上写着“八点半上班”，可快九点了，大铁门还不见打开。中年汉子抄着手嘟哝着骂食品公司养了一伙懒怂。排在我后边的是个一头白发的老汉，他笑着说：“吃公家饭的跟咱下苦力的不一样咯。”
　　忽然，中年汉子又骂了起来，原来他的猪在拉屎尿尿，明明是猪，他却骂：“瞎怂不忍着点，你当你是拉屎尿尿呢，你拉的都是老子的票子！”猪却不管主人怎样辱骂它，只管拉只管尿。中年汉子气急败坏地在猪屁股上踢了一脚，看着拉出来的屎尿，牙疼似的直吸气。还好，我的猪没拉，也没尿。我暗暗窃喜。
　　在难熬的等待中大铁门终于开了，走出一个长着圈脸胡的壮汉，有人认得，说是验猪员。只见他逐个在排队的架子车厢的猪背上用大拇指按按，过关的他用剪刀剪一绺猪鬃，叮嘱去左边过磅，不过关的挥手让拉回去。有人给他递烟，熟人就接住，不认得的就把递烟的手拨到一边去。
　　很快，圈脸胡到了我们跟前。中年汉子笑着脸，掏出一包烟，笨笨磕磕地撕开，抽出一根递上去，圈脸胡把他的手拨到一边去，只瞥了一眼架子车上的“黄瓜嘴”，就摆手让拉回去。中年汉子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但还是强笑着脸说：“你还没验呢。”
　　圈脸胡阴着脸说：“还用验吗？你看看你的货，脊梁杆子都跟刀棱一样，拉回去好好喂，别舍不得料。”中年汉子哭丧着脸说：“没料喂咧，这才来交的。”
　　白头发老汉在一旁笑着脸帮腔：“你不知道，难怅得很，瞎好你就给收了吧。”
　　围着的人都说收了吧，收了吧。圈脸胡瞪着眼说：“收了我就坐了蜡，饭碗也就保不住咧！”不再理睬大家，抬脚来到我的架子车跟前。我的心忽地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圈脸胡用大拇指在猪背上按了按，剪刀便伸向猪鬃。我长吁了口气，心落回肚里。
　　这都是母亲的功劳啊！
　　时辰不大，轮到我的猪过磅。过罢磅，两个小伙上前抓耳朵提尾巴把猪放翻在一个钢筋焊的槽型架子里，圈脸胡提着开口器过来，猪嚎叫着，正好给了圈脸胡机会，他顺势把开口器塞进猪嘴里。猪嘴大张着，却叫不出声。圈脸胡抓住猪舌头看了看，随后用剪刀给猪身上又剪了个记号。我不明就里，茫然地看着那记号。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在一旁说：“娃，瞎了，是米星猪，一半钱没了。”
　　我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米星猪食品公司只给一半的价。这比猪拉屎尿尿损失大得多得多，可有啥办法？谁让咱这么倒霉呢？！母亲劳累了一年，费心巴力地把猪喂肥了，原指望交了猪过个好年，余下的钱给我交下学期的学费，这下一切计划都要减半了。
　　我在心底长叹一声，拉着架子车走在归途上，感到空车竟然比实车还沉重。我忽然想起，我还没吃早饭呢。我知道母亲在倚门盼儿归，便把裤带往紧勒了勒。正午的太阳照在头顶，暖洋洋的，脚下的路还很长，弯弯曲曲，我抖擞起精神，挺直身板，奋力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