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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罢年夜饭，我们守在火盆边看电视、烤火，一大盆木炭火，烤得父亲直打盹。电视里演着相声、小品，现场观众笑着鼓掌，父亲没有笑，好像没看懂，父亲说咋没有以前的节目好看了。父亲常年待在山里，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他不玩微信抖音，不会手机支付，不懂线上购物，不明白互联互通的便利。相声小品里有很多当下的术语，他听不明白，他不知道什么是闺蜜，不明白躺平、内卷是啥意思……所以看春晚就没了感觉。我再也看不到他看赵丽蓉、赵本山的小品时的高兴劲儿了，那是父亲的时代慢慢过去了。父亲觉得无聊，在袋里摸索，掏出袋里的“冬虫夏草”牌香烟，却又放了回去。他舍不得抽，还是抽他另一个袋里十块钱一盒的猴王烟。“冬虫夏草”是弟弟上一年回家给他买的，父亲听说好几百块钱一条，一直没舍得抽，我催他几次，说放久了就霉了，父亲过年才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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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过后，山里的空气冷冽，站在院子里，能看到后山星星点点的亮光，是各家上坟的灯，年轻人给坟上插了新太阳能小灯，凌晨时分，在漆黑的夜里亮得很。父亲坚持给爷爷的坟上扎纸罩、点蜡烛，远远地看到爷爷坟上一团温暖的烛光。父亲精神头很高，到堂弟家打扑克去了。厨房里母亲忙活着，一疙瘩面不知揉了多少道，静静地在洋瓷盆里醒着，母亲在剁饺子馅，肉是已经快风干的纯瘦肉，深红色，母亲只在里面放了葱姜蒜。父亲常说，饭店里的饺子不实在，韭菜太多，他要吃纯肉的。等母亲忙完，我们掩了门，睡了。
　　不一会儿，庄子里响起了鞭炮。父亲回来出天方。他找来长长的一根竹竿，把一饼炮卷到竹竿上，尔后把方桌搬到稻场，母亲端来四个果盘，我和父亲洗手洗脸，虔诚地对着天空磕头作揖，迎春接福，祈求平安吉祥。然后是放炮，其实可以把一竹竿炮靠在稻场边紫荆树上的，但父亲坚持举着一竹竿炮，四面换着方向，在稻场上走动，他要让炮皮均匀地落在稻场上，让满稻场一片红。父亲说这是新年开门红，喜庆、吉利，要我们一年都红红火火。
　　天已经麻麻亮，父亲说他不睡了，把三十夜里的火扒开，再铲一掀木炭，又烧起了大火。太阳已经照到稻场，母亲开始下饺子，家里的碗很大，一碗能装六两，我们端着大碗吃得热乎乎的。每个饺子里都是一个纯瘦肉疙瘩，在太阳底下，父亲踩着红哈哈的一稻场炮皮，吃着他自己喂的猪的肉，自己亲手包的饺子，很是滋润。
　　3
　　初二，老表们来了，父亲忙前忙后，迎进屋里，又是抓瓜子、毛栗，又是忙着倒茶、递烟。父亲还搬出了蜂蜜罐，给老表们冲蜂蜜水，蜂蜜是父亲自己养的蜂采山里百花酿的，老表们渴了，直夸父亲的蜂蜜纯正好喝，父亲笑得很灿烂。
　　父亲忙着帮母亲做饭。父亲知道，老表们常年在城里，到山里就要做地道的农家饭。豆腐是父亲用自家黄豆做的，豆芽是母亲在瓦罐里长的，魔芋是在坎坝下挖出来磨好煮出来的，纯天然的农家菜。母亲在厨房里泼辣子、炸葱花，开始拌凉菜，父亲在木炭火上煨着农家自酿的苞谷酒，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和火盆上苞谷酒的香味混在一起，勾起了老表们的食欲。
　　凉菜摆满了桌子，中间是咕咕嘟嘟煮着的火锅，煨热的苞谷酒端上来，吃肉喝酒，开开心心。划拳、打老虎杠子、发纸牌，老表们花样很多，玩得很开心。喝着喝着，父亲的话就多了，讲着他把野生猕猴桃嫁接成良种猕猴桃，第一年就挂果了；讲他扎了个奇怪的草人把野猪吓跑了；讲葫芦包蜂来逮蜜蜂，他是怎么治的……老表们听得津津有味。要走了，父亲给一人送一瓶蜂蜜，看着老表们高兴的样子，父亲也很高兴。
　　我带老婆孩子也要进城了，孩子舅舅来接我们。父亲和母亲给我们准备了好多吃的，过油的熟肉、炸好的油馍、馓子、土鸡蛋……还有父亲的酒，父亲一趟一趟提着东西往车里装。父亲没有给我们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装着千言万语。
　　4
　　正月初六，我去上班了。晚上，天上飘起了雪，不一会儿，变成了风搅雪，地上就落了厚厚的一层。山里会更冷，得烧大火，我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烤火煤，我打电话问父亲家里的情况。父亲说山里的雪很大，一尺多厚了，他正在给猪圈里拉干草，他逮了一头小猪，害怕把小猪冻着了。我和父亲在电话里聊着天，父亲说年轻人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山里跟往常一样，留下的都是些老年人。父亲早年也经常外出打工，曾记得，多少个正月初六的清晨，我和弟弟还在被窝里，父亲推开我们的房门，只有一句话，你俩好好上学，我出门了。等我们起来时，父亲已走出了沟口。父亲去山西挖煤，干的是危险活儿，我们的心里都很沉重。父亲渐渐地老了，我们不让他再出门。每年正月，看到小伙子们出门挣钱，父亲还是忍不住想出门，过了六十岁，便彻底没有了出门的想法。
　　正月十五前夕，我回家送汤圆。一场雪过后，气温升高了很多，地里很湿润。我远远地望见父亲在地里点土豆，父亲打窝子，母亲在窝子里滴了粪，把掺了柴灰的土豆种丢进窝子，父亲再回转身来盖土。我走到父母身边，父亲坐在地边歇下了，掏出烟叶包，熟练地卷起一支喇叭筒烟吸起来。父亲给我说这块平地半截子点土豆，留半截子点花生，油菜收了点苞谷，今年再孵一窝鸡娃，供我们常年吃土鸡蛋。父亲还要租两块地，一块种红小豆，孩子喜欢吃小豆糊汤，一块种红薯，红薯秧子喂猪，红薯挖了年底让猪增膘。父亲还说多种庄稼好，庄稼开了花，蜜蜂采花方便，能多产些蜜……
　　地边的山桃花开了，蜜蜂飞过来，在父亲的身边采花蜜。父亲继续干活，粗糙的手握着被他磨了一辈子油光发亮的锄把，在地里打着窝子。
　　父亲朴实的样子，像地里的一颗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