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10月1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风雅梧桐
赵 丰
文章字数:2478
  《诗经·大雅·卷阿》中说到梧桐树:“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其意是,梧桐生在面向朝阳的高冈上,凤凰在梧桐茂盛的枝叶间悠扬鸣叫。读到这些文字时,我与梧桐素未谋面,或者曰相逢不识。再翻《诗经》,又见《鄘风》中的“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诗人告诉我,梧桐高大,喜阳,成材可做乐器。阅典籍,知汉人以生长在鲁南峄阳山的梧桐木制琴,有“峄阳孤桐”之说。《风俗通义》记述,“梧桐生于峄阳山岩石之上,采东南孙枝以为琴,声清雅。”数年后,又在庄子的《惠子相梁》中看到从南海飞往北海的鹓鶵鸟,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鹓鶵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鸟,最早出现在《山海经》上,言与鸾凤同类。既然是神鸟,人类就难以见到,便以凤凰代之。
  庄子的意思后来到了民间,便成谚语:“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诗经》有载,梧桐当然是老树。
  师范读完,回家乡小县城当教师,见到了梧桐的真面。体育场南侧的小巷,两排梧桐做了行道树,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树冠高大,叶片浓密,遮着夏日骄阳,小巷桐荫婆娑,一片清凉。巷子里几乎都是小饭店,小城人亲切称之饮食街,其中有几家经营着我喜欢的秦镇凉皮。四十岁那年,我调到了体育局工作,办公室在体育场里,中午常去小巷吃凉皮。店主人在门前摆着矮桌低凳,坐在树荫下吃凉皮,清凉,爽快。
  那会儿,对草木的观察马马虎虎,叶子挂于枝头,从不细看叶片的大小和形状。霜降,天渐寒,风也冷,梧桐叶片片落下,我才看清它的样子,仿佛人手掌,拿起一片比画,巴掌难以覆盖它的全叶。立冬,天更冷,风更狂,一个晚上,一树的叶子被风扫荡得所剩无几,像宋词人黄机《忆秦娥》里的两句:“秋萧索,梧桐落尽西风恶。”
  走在梧桐树下,捧一片梧桐,叶脉里有种清雅。
  这世上总是有人活得比别人时间长,梧桐叶也一样。即使到了冬至,每棵树稀稀拉拉还挂着几片叶,宽阔的叶子与风较劲,与雪依恋,也为一棵树坚守着四季里最后的风景。古人认为梧桐是“知岁时”的“灵树”,《千字文》曰:“枇杷晚翠,梧桐蚤凋。”意思是枇杷在岁末依然苍翠招摇,而梧桐在立秋就要凋落,因了梧桐是万木中在秋季来时最先落叶的,《淮南子·说山训》有句:“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民间亦有“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的说法。
  一叶知秋。这个叶,说的便是梧桐叶。
  我在四楼办公,立于窗前,目光绕着几片残叶转圈。更多时,我举杯清茶,微笑面窗,凝视它们的摇晃,竟生诗之情怀。那些日子,我的梦总是缠绕于一个情景:簌簌秋风里,梧桐树枝挂着的一片黄叶一声叹息,从树枝坠下,轻盈之躯落入我的手掌……梦醒,总觉有些生命的暗示。
  燕子未归,寒意收尾,小巷那些树上,只剩一片叶子。数日后的那个清晨,我开窗,不见了那片叶,俯视地面,也无踪影。也许,它迷失在了风里。
  一片树叶,如一叶生命之舟,负载人的精神前行。
  《群芳谱》言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赏心悦目,人家斋阁多种之。”梧桐,古称青桐,有“引凤树”之美称,乡下人喜欢在庭院栽植梧桐,能否引来凤凰并不重要,吉利在心,比什么都好。讲究些的人家前庭植梧桐,后院栽竹子。《花镜》写道:“藤萝掩映,梧竹致清,宜深院孤亭,好鸟闲关。”若再有情趣,梧桐下养菊,重阳时节别有景致,如元朝词人侯善渊的诗句:“一叶梧桐窗外落,金菊出疏篱。”
  古时墨客不会放过梧桐,清代画家阙岚七十五岁那年所绘《梧桐白头图》为佼佼者,此画为贺寿图,画的上部绘着挺健梧桐,叶茂籽实,一枝斜穿画面,绿叶飘动,一对白头鸟依偎枝上,亲密无间;下部画着神奇多彩灵石,石缝坡脚间花草杂生。画之风格为工写结合,笔墨清灵古朴,风格典雅,韵味秀洁。该画现珍藏于安徽博物馆。
  唐诗里,当然不乏梧桐经典名句,如李白的“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宁知鸾凤意,远托椅桐前。”柳永的“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周紫芝的“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但用梧桐寄寓伤怀之情,传达离愁别绪,诗不如词。众多的梧桐词,我看好温庭筠的《更漏子》和李清照的《声声慢》。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此是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的下阕。唐人称夜间为更漏,作为词调名的“更漏子”,始于晚唐温庭筠为咏唱深夜滴漏报更的小曲。后人重唐诗,很少在意唐词,不免冷落了温庭筠。就成就而言,温庭筠诗与李商隐齐名,词与韦庄齐名,史上留有“温李”“温韦”之誉,被尊为“花间派”鼻祖,存词七十余首,后人辑为《温飞卿集》《金奁集》。《更漏子·玉炉香》在温词中是很有分量的一首,表现一个思妇在春雨之夜的孤寂,其愁苦思恋全在这“一叶叶,一声声”之中,雨打梧桐,叶叶声声总关情。此首写离情,疏淡间令人心酸。一种植物的叶子,在雨声里凝成永恒的文学意象。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一个“愁”字,确定了女词人李清照对梧桐身份的认同。这首词写于词人生活的后期,在国亡夫逝、金石书画散失的背景下,梧桐树与冷雨凄风相依偎,正是词人哀婉凄迷的心境。李清照还有首《忆秦娥》,“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秋风阵阵,吹落梧桐枯黄硕大之叶,似钢针扎入受伤的心;落叶片片,宛若无边愁绪,打落在心。“又还秋色,又还寂寞”,前句写大自然的不可抗拒,后句表心境,国破家亡的伤痛,背井离乡的哀愁,心头弥漫无限辛酸。黄叶散尽,寂寞依旧。景是眼前之景,情是心中之情,情融于景,景衬出情。对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一语道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植物有沧桑,人生也有。
  梧桐树,与才华横溢的女词人匹配。
  古代君王的爱情悲剧,在文学题材中以唐明皇与杨贵妃为最,白居易《长恨歌》浓墨重彩以写之。元杂剧作家白朴的历史剧《梧桐雨》取材于《长恨歌》,梧桐雨声窗外响起,贵妃辗转难眠,无尽烦恼与孤恨,汇入滴滴梧桐雨,“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
  风声雨声梧桐声,声声魂,美人泪。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孔雀东南飞》里的梧桐,不知是否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