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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1月2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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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的眼睛
鱼在洋
文章字数:2678
  1
  省城的天是听话的,天气预报一说有雨,它就得挤出几滴眼泪。
  阴沉沉的西安,在周一的早晨,下起了小雨。汽车、摩托车、公交车拥挤着。我们为给老父亲看病,也拥挤在车流中,二妹车子的玻璃上溅着雨点,雨刷划掉又落下。
  西安的大医院,人多得像火车站。要上二楼,拥挤着往前走,白头发老年人居多,年龄不小的儿女扶着慢慢地往上挪。西安市第四医院眼科牛,来的病人都是要擦亮“心灵的窗户”。
  过道的椅子上,坐满了人,旁边还站着等位子的。马专家让找他的助手。交上了材料,助手说,三个小时后轮到你们。
  从8点半要等到11点半,漫长的等待。我们坐在椅子上,二妹一直站在门口,和一群手里同样拿着材料的人,挤在关着的门前。
  窗外的雨,下得大了,打在棚子上,咚咚作响。
  11点多的时候,小妹叫我,扶上老父亲,挤到了助手的办公室。助手三四十岁,戴着眼镜,很精干的样子。他先查看了老人的眼睛,对我和二妹说,人的眼睛有两个视点,一个是眼晶体,一个是眼角膜。老人的左眼没法儿治了,右眼的眼角膜也坏死了,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换个人工晶体。你们要知道,老人八十六七,年龄大了,换吧,不一定有多大作用,不要期望太高,但是,换了至少能减轻以后的疼痛。换个国产的,质量很好的。小手术,很简单,风险也是很高的,得拿定主意,愿意承担风险。
  助手的打印机一阵响,打印出来十几张材料,让我签字。手术前的例行手续,我签了七八个名字,还要写与老人的关系。手续办完,助手说回去等短信,下周四的下午来做手术。
  2
  马专家名气超大,一周只二四做手术,找他的人排成长队。他穿着白大褂儿,查看了老父亲眼睛,劈头盖脸先训一顿。说你们来得太晚了,十年前就应该看。老人的左眼已经瞎了,右眼也马上就不好了。你们这些儿女是怎么当的?
  二妹和妹夫互相看了看,没敢言语。他们从春天陪到秋天,四处跑给老人看病,尽心尽力,没法辩解。二妹说,老人自己不说,我们也不知道呀。
  是呀,老人都是报喜不报忧,怕给子女增加麻烦,自己有了病也不说。等扛不过去,说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晚了。
  这是西安的第四医院,据说是看眼睛最好的。那天来西安的时候,我要一起来,老父亲犟得很,硬是不准我来。他说,人太多,显得太隆重了,好像病多严重似的。我说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去,就好像不孝顺一样。老父亲说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老母亲在中间当和事佬。她说你父亲比你还犟。你先不去,等做手术的时候你再来。他们就去西安了,我一颗悬着的心,也让他们带到了省城。
  那个姓马的专家,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没有在场。
  专家的话是对的。父母总是眼睛很亮,看到儿女吃没吃饱,穿没穿暖。儿女总是马马虎虎的,只要老人没说有病就不太留意,忘了他们七老八十,身体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3
  86岁的老父亲,曾经眼睛很亮。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显自己逞能,学唱《东方红》时,手插在兜里,老父亲扇了一耳光。他说,手要放出来,搁在胸前,要带着崇敬的心情来唱,这不是开玩笑。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诗人,老了还写信天游式抒情诗。有的写得还不错,有意境,至少不是顺口溜。
  他没有戴过眼镜,眼睛一直很好的。每天坐在公园边的高楼上,在早晨的阳光下看书读报。
  去年的时候突然看不成报纸了,看什么都是亮亮的一片。到市内的几个医院看。医生说左眼不行了,右眼白内障,还可以做手术。可他们都说年龄太大,不敢做,怕有风险。
  好在二妹和妹夫在西安待了好多年,也有些人脉和关系。他们拉着老人,在西安一个医院又一个医院奔走。
  到了西安市第四医院,人家说可以做。又发现了老人有房颤,怕做手术的时候房颤引起问题,又是量血压,又是抽血,又是评估。跑上跑下,一回回排队,手里的相片和资料装了一袋子。
  4
  老父亲眼睛不好以后,老母亲就成了他的拐杖。他在丹江公园健步走,母亲当专职摄影师,拍一组照片让儿女们放心。
  在商州的时候,只要家门口老地方,他自己都能走。那回老母亲去打麻将,让我陪老父亲回锦园水岸。老父亲一直不让我送,我坚持走在前面,老父亲走在后面。走出老远,回头一看,老父亲落在后面慢慢地走,脚下稳稳的。
  那天晚上,依然住在二妹家。老父亲说,我动了手术,第一眼要看见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和女儿,要不就认不得了。我笑着说,就是换个人工晶体,还会认得亲人的。
  老母亲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不管你了。老父亲赶紧回话说,这一码是一码,不能胡联系。
  我明白老父亲心里有点儿紧张,他是让他的儿女都在身边,给自己当后盾,心里才踏实。
  再明亮的眼睛就像窗户一样,都会让岁月蒙上灰尘,得早早擦洗。不能像我们,给老父亲治眼睛太迟了。
  书上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们的眼睛总是向下看,看到的是自己儿女的冷暖悲欢,却总是忘了向上看,留意老父老母的不愿说出的痛痒,就连眼睛快失明也没发现,愧为人子呀。
  孝顺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每个细节都做到,难上加难。
  5
  周四早上,我在清冷的商州街道疾行,偌大的商洛北站,外边空荡荡,进到里面人还不少。绿皮过路火车从秦岭南坡,哐哐当当路过省城。
  我和大妹摇晃在陈旧的列车上,窗外,初升的阳光让山外的草木有了几分鲜亮。
  老父亲的手术安排在下午两点后,大家排队等护士叫。量血压、测眼压、备衣、备眼。一套程序一步步来,忙而不乱。备眼便是动手术的那只眼贴上白纱布。放眼望去,三四排椅子上坐着二三十个电影里的“佐罗”。
  老父亲第三个进去了,不准陪人入内。老母亲一脸紧张,血压也升高了。我们妹妹四个安慰着她,心也悬着。毕竟老父亲年龄大了,风险比年轻人大多了。
  二十分钟后,门打开,护士喊父亲家属,我们赶紧过去,扶到观察室,观察一两个小时。
  老父亲还清醒,我们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我扶着下楼时,他几乎成了盲人,左眼只有一点光感。小老汉扶着老老汉,我说平地,下楼,进电梯,他的腿脚还算听话。
  又回二妹家,本来打算夜班照看。老父亲拒绝了,他已经在这儿住了两周,熟悉了方位,拿着手电,夜里自己上厕所。
  我这个儿子竟酣睡一夜,没人叫,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复查,竟然取掉了纱布,父亲第一眼看到了他的四个儿女,说话也透着喜悦。他说,你们都孝顺,我高兴得很。
  是呀,四个亲生儿女,有的开车,有的排队,有的搀扶,着实让人羡慕。本以为得给伤口换几次药,住上十天半月院,没料想昨天做今天就揭了纱布。测视力时,老父亲走到跟前,也看得模糊。年龄大了,恢复也慢,毕竟比不治要好。
  回来的时候,阳光刺眼,二妹给老人戴上自己的墨镜。老父亲不让人扶,自己慢慢走。他知道,儿女都忙,后面的路他得自己走,慢慢适应擦亮过的“心灵的窗户”。
  省城的阳光铺了一地,一个戴着墨镜的瘦削老人,正在西安一个小区慢慢向前试探着前行,身后是儿女有愧疚有祝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