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正午，难得的日暖风和，三个老人在村沿坎畔的空地上唱戏。八十岁的老杜敲板，七十多岁的老苟、老刘拉二胡、弹三弦。老人们自拉自唱，哼哼唧唧，字不正，腔不圆，隐约听起来是“焦赞传、孟良禀太娘驾到”，又好像穿插了丑丑花鼓调“石榴娃烧火……”
　　老人们唱过往，唱眼前，也唱以后，重点是准备大年的初一二自己给自己唱年戏。
　　坎塄上面是村党群服务中心，由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村办公室兼戏楼扩建。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老家侯塬村稻田多，俗称白米窝。相比较而言，吃米饭多些，面相就耐看些，嗓门子就高亮些。先天多了点唱戏的本钱，村里人便动辄吼秦腔，打花鼓子，组建村剧团，过年唱大戏。老杜是村剧团的司鼓，烙印了抹不掉的演唱年戏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
　　那时，无论日子如何苦焦，无论谁当头儿掌舵，村里的年戏是板上钉钉，要排、要演的。剧目有《白蛇传》《游龟山》《辕门斩子》《箭杆河边》《智取威虎山》等等，在县乡会演里常拔头筹，也便成了市、县文化馆的重点扶持对象。
　　老杜至今记得，每每进入腊月，雪没了脚踝骨，农活淡下来了，戏楼上也便热火起来。对戏词，顺唱腔，手脚冷得猴啃似的，“咚咚嗵嗵”乱跺声盖住了老杜的鼓板点子，排练的人眼见冻成了没王的蜂，老杜便带人搬来半拉子破瓮，几梱苞谷秆儿生火驱寒，戏楼上烟雾缭绕里唱念做打，生机盎然……台上的杨志荣一声“今日痛饮庆功酒”台下袖着手、打着寒噤看热闹的票友们便一哇声接唱——壮志未酬誓不休……
　　年戏成了遥远的过去，进入腊月，圈在屋里的老杜觉着憋屈。翻箱倒柜，找出尘封已久的牙子、鼓板敲着唱着解闷。先是儿子嫌吵，再是儿媳妇劝停，理由让老杜没法儿回驳——影响孙子上网课。无奈，老杜移步场院厕所拐角，正敲打唱念至酣畅处，邻居侄孙子又上门兴师问罪，声称老杜捶鼓发出的噪音，吓得他家栏里两头猪掉了半指腰，惹得老杜脱了褂子要拼命……
　　许是唱困了，敲乏了，老杜们住手歇声，眯眼儿沐浴冬阳。
　　老杜扑哧笑出了声。他说他梦里瞄见穿蓝碎花布夹袄扎长辫子的老伴了。是初二唱年戏，看热闹的挤死人，他开场的抡锤儿鼓点子铆足了劲，起立了，坐下；坐下，又起立。手不停，眼不闲，死盯着观众，盯着观众池里的女子，比较着谁谁漂亮，盼望着最最俊样的女娃子能看见他这个司鼓，整个舞台的总指挥。杜二狗就和“碎花布”对上眼了。
　　老杜揉揉眼睛，原不过白日梦。老伴化身花鹊雀，在不远处的核桃树枝上扮鬼脸儿。
　　老苟家的没尾巴狗环绕鸟树“汪汪汪”捕抓，逗惹得老苟“嘿嘿嘿”挠耳朵。老刘“嘣，嘣”拨拉两声三弦摇头晃脑，很是不以为然。老苟说想起年轻时演狗的情景：某年初三晚上，村剧团的年戏加演《杀狗劝妻》，扮狗的演员上场前左脚骨折，练过两下三脚猫功夫、拉二胡的老苟便被强拉硬推披上了狗皮戏服。老苟的“狗”赢得了满头彩，饰演曹庄的男主角侯师却骂他胡整抢戏。再演《杀狗劝妻》，曹庄刚挥舞起腰刀，老苟便“扑塌”倒地，做死狗样…气得曹庄踢翻了老苟……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侯塬村的年戏唱到牧护关、黑山、夜村、大荆、腰市，甚至到了洛南县。有电的地方尚好，没电的南北山区需烧气灯，气不足，舞台暗，台下的娃们蹿上台摸摸揣揣，演员们也并不介意。
　　我曾是村剧团的笛子演奏员，是在老杜们准备收摊时去老家自留地拔菜，被他们拉住叙旧的。
　　他们掰着指头，回忆从村子唱年戏“唱”出名堂的人物：村剧团团长、会写戏的老赵进了县剧团，官至书记；拉板胡的荣老师特招地区建筑公司工会；吹笛子的我考进丹凤剧团；等等。
　　提起重拾年戏，老杜叔甩甩牙子，敲敲鼓板道：缺粮年，唱唱年戏忘了饥。如今富足，遇上新年，该唱唱。唱着给自个儿开心、鼓劲！
　　话题该画句号时，老杜孙子小杜夹着竹笛，自带设备堵住众人，他鼻凹一坨白粉，身穿《屠夫状元》里胡山模样的丑角服装，要我们伴奏、伴唱拍摄抖音年戏，参加年味
　　短视频征集。
　　我们调弦校音，吹拉过门，小杜舞舞扎扎，耍怪开唱：“胡山返乡喜开怀，商山丹水蜡梅开。故乡巨变多感慨，走过旧城游新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