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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2月0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腊肉
张月华
文章字数:1408
  年根儿上,母亲突然托人给我捎来一块腊肉:四四方方的一块,色如琥珀颜如玉,不小心滑落在地上,竟然发出了金属般的铮音。一隙刀痕已经风干,只在肉皮的地方硬朗地显示着昔日刀锋的凌厉——那是穿葛藤的地方。只有葛藤的质朴和韧性才配得上它的肥厚和细腻。
  用微温的水洗去尘灰,再用文火慢慢地煨上一阵,等满屋子飘满肉香的时候,那羊脂玉般洁白的肥肉竟水晶一样透亮了。而瘦肉则幻变成艳丽红润的七月丹霞,又如饱满丰润、油光锃亮的松明子。这是老时光的魔术和影子。此刻被温暖的水唤醒,悄悄地散发出迷人的、热烈的沉香……取一根竹筷从肉皮的方向试探着戳下去,如果能轻而易举地穿过去,那么就应该把它捞出来盛装在瓷盘里了。
  刀是第一个食客。待它尖削的唇舌轻轻地吻上去,整块肉似乎马上就会融化在你的手心,那一汪油也似乎马上就会从你的眼前流失殆尽……几根青葱、几片胡萝卜,再加几滴酱油真的已经足够,等一片片薄如蝉翼的肉片在炒锅里惬意地卷起轻盈的小花边,亲爱的,你蓦然开绽的味蕾多么幸运!
  老家人爱吃肉,却不喜直面新鲜的血腥。尺把长的小黑猪装在袋子里被人从集市上带回来以后,它吃的是煮熟的粮食、新鲜的菜蔬,住的是垫了干草的窝棚。放下书包和作业之后,孩子们提着柳篮相约着去河边地头,收进篮子里的也是眼中最好的那一把把猪草——水芹菜和水莴苣必须是根净苗嫩的,鸡肠蔓和车前草必须是鲜得耀眼的,从石缝中抠出的一株株苦苦菜和酸酸草也必须是嫩得马上就要流出水来的,从山岭老藤上采下来的葛叶也必是带着露水的。这些植物是庄稼苗子的仇敌,却是哺养家畜的最好饲料。它们在水系山洼间吸足了日月灵气,大部分既是中药铺里的寻常之物,又是城里人餐桌上受宠的野味山珍。把它们在水中淘净,剁碎了拌上麸糠,健壮的小猪常常吃得头也不抬。
  年关的时候,精心照顾一年的大肥猪被请上门来的杀猪匠先放了血,又被卸成七零八落好多块。除去送给亲戚朋友的,剩下的就可以先用盐巴腌透了,然后再用葛藤穿起来整整齐齐地荫在阁楼上。只要通风良好,不出两月,满身血水淋漓的鲜肉就成了敛息紧致的腊肉,不仅口感不再肥腻,而且能隔年长时间保存。盛夏时节,当满身暑气蒸腾得人马上就要丢掉食欲,一盘腊肉是多么令人垂涎的奢靡!
  有人跟我开玩笑说,腊肉是资本过剩时期,人类智慧的一次大跃进。我相信。如果没有更多的剩余产品,当人类已经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人类自然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研究剩余产品的储存。母亲却说腊肉来自于爱意和珍存。在那些粮食匮乏的岁月里,人们必须得想尽一切办法让所爱得到滋养和延续。那么,母亲是在念记那些饥馑贫困的时光吗?一片肉在全家人碗中转着,最后却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一块肉被她来来回回地在手中清洗、抚摸、翻弄,最后终于做成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炼成了白花花的猪油;或者是我们渴望的眼神流露出了更多的迫切和欢欣,而她却无能为力、辗转反侧……
  腊肉是卷裹着时光和汗水的美食。从鲜肉拿回家的那刻起,清洁、腌渍、穿绳、悬挂,然后经风吹扫,日光抚摸,串缀了许多人为因素和岁月天成;腊肉是经年的珍品,当时间敛息淡化了它旺盛的肥腻和血腥,它的皮肉开始渐渐紧收,当你用温水洗去日积月累的尘土,在沸水中把它慢慢煮到皮透,它又会呈现另类光泽,呈现一种无与伦比的油润和通透;当用锋利的刃口顺着它的纹理一刀一刀切下去的时候,强烈的质感会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冲动,那是敏感味蕾无法抵挡的诱惑。
  腊肉是家的味道,拂去青春丰盈,蓄满岁月无声。这岁月莹润留香,蓄满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