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6版
发布日期:2023年08月03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六棵树,六位沧桑老人
余显斌
文章字数:3836

  
  六棵树所在地位于山阳县板岩镇,虽在山里,水泥路却四通八达。我们去的时候,坐着车,在宽敞的水泥路上奔驰,两边是连绵成片的庄稼地,豆角挂在篱笆上,豆花如蝴蝶一样,在风中晃动着。昨夜下过一场雨,因此,路两边的地里,庄稼可着劲儿生长,将所有的生机、所有的绿色都尽情喷洒出来,流荡在空气中,流荡入我们的车中,也映入我们的眼中心中。
  路的两边,是一座座整齐的楼房,被绿色映衬着,也绿莹莹地泛着光。
  其间,有人戴着草帽,在地边来去,或弯着腰忙碌着。
  天,明亮得如一面镜子,仿佛伸手一敲,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阳光,无边地泼洒下来,罩着山,罩着地,罩着房屋和村子。
  玉米在车窗外,如绿色的墙一闪一闪的,绵延不断。不久,有人说,六棵树到了。我问:“在哪儿啊?”那人隔着车窗用手一指,我顺了他的手指看去,在前面的远处,一片绿云在阳光下招展着、漂浮着,将一种清凉之意无声无息地送到人的眼前心上。
  车再走一会儿,慢慢停下。我们下车,六棵树就出现在前面的山包上。
  一片硕大的绿色,在山包上迷蒙成一片,如一片绿色的海子,起伏荡漾。因为是夏季,昨夜虽然下过雨,有水润之意,可还是很热。随着我们一步步走近六棵树,空气慢慢凉起来、润起来,也清起来。拂面而来的,再也不是热风,而是变得软乎乎的,如春风一样。
  人的心,也一下子沉静下来,舒畅起来。
  这一刻,人的心里,烦躁顿去,清凉洁净,这是一种少有的感受。
  前几年,我的隔壁住着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全白,身体却硬朗。每次放假之后,回到老家,没事时我都爱叩开老人的院门,走进院子,陪着老人坐一会儿,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老人喝茶,或者剥桐籽。老人沉静、淡然,让在名利中奔波劳累的我,刹那之间心境沉静,如一泓白亮的水,不起一丝波纹,没有一点儿起伏。
  老人离世后,这种沉静的感觉,再难找到。
  这一刻,走近六棵树,我又一次走向了心灵的大沉静、大淡然,我仿佛在走近一个个长寿的长者,走向一个个耄耋老人。
  多少年了,这些树餐风饮露,听虫鸣观日月,日日立在这儿,长大,长粗,长成参天大树。多少年风雨来去,它们守着旁边的村子,见证了这一方土地炊烟升起,见证了这一方土地上人歌人笑,也见证了这片土地昔日的动荡和今日的和谐美好。
  它们,是这一方水土的记录者、见证者,更是一群生命的智者。
  敬爱这一方土地,就应当敬爱这几棵古树;敬爱每一天的生活,就应该敬爱这几棵古树。它们已和我们血肉相连、生活相连,已成为我们生命里的根、灵魂里的根。
  六棵树,是六部传奇、六个故事。
  我们一步步来到树下,来到这片绿色里,抚着树身,仰望着耸入晴空的树冠。大家徘徊着,赞叹着,并张开双臂丈量着树身的粗细。有人拿了手机,从不同角度,眯着眼睛,咔嚓咔嚓地将六棵树的样子拍摄下来。我也拍摄了一张,六棵树一片碧荫,衬着远处青翠的大山,我给它取名为《守护》,它们守护着故园,守护着土地和日月。
  这六棵树都是纯一色的桦栎树,没有别的杂木。
  我的故乡也在山里,那儿云烟缭绕,两山对峙,犹如屏风,一水中流,一直扯向山口。水流过的地方,窝下一片片肥沃的田土,于是就有了葱茏的树木,有了瓦屋粉墙,有了山歌笑声,有了袅袅的炊烟。
  那儿的人和此处一样,也敬畏天地鬼神。
  那儿的人也爱树,爱种树。一到清明前后,柔风一吹,丝丝细雨一下,人人都忙碌起来,河边插柳,门前种桃,屋后则点上桦栎树籽。桦栎树籽冒芽,长出小树。可是,这些桦栎树是硬木,长得并不大,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也就瓦钵粗细,树皮斑驳,如同蛤蟆背。
  我一直以为,桦栋树要长粗是很难的;要长成几个人合抱粗的古树,更是不易。
  看来,我的想法是错了。
  眼前的六棵桦栎树,每一棵都得数人合抱。最粗的,至少得七人合抱,才能箍住;最细的那棵,也得五个人合抱。这些树的树身,并不像别的古树那样弯曲扭结,相反,六棵树的树干皆直立挺拔,犹如铁矛,直上重霄。树干没有结疤,更没有疙里疙瘩的蛤蟆背。显然,六棵树生长在这一方水土上,很少受到人的拉扯,更没有受到斧斤的危害。
  树上枝丫很密,也很少做虬龙状,做弯曲状。
  古人诗里说“老树发花无丑枝”,其意是说,老树盘曲,犹如虬龙,到了春日花开,一朵两朵绽放,自会给人一种清新雅致之感。
  其实,古树标直,树皮毫无苍老斑驳之态,亦有美感。
  这树,从其表皮水嫩色泽可知,仍属中年,以其枝丫水灵之相可测,生机正盛。
  
  站在六棵树下,默默看着,人这一刻仿佛在和树交心,在和自然对话。轻风习习,凉意悠悠,六棵树仿佛在用自己的爱意轻轻地抚摸着大地山川,抚摸着万物,也在抚摸着我们。
  天地万物,皆具爱意。
  人如此,树亦是如此。
  四周山色如屏,将夏季的青绿、蝉声,都一齐汇聚着,直涌而来,在这儿的山谷间流荡着、喷涌着,和六棵树的绿色相互映衬,相互渗透。
  山,显得更翠了。
  树,显得更高了。
  树叶间的蝉声,长一声短一声,从绿韵中喷溅出来,如生命的偈语。鸟鸣乱滚,如无人管束的豆粒,珠圆玉润,还不等弯腰去拣拾,就已经化为一地的碧草,一地的绿色。
  四周无风,可耳边仍有呼呼的声音在响,衣襟也微微地动。
  我们惊讶地举目四望,旁边树林沉静如一片水,毫无风吹过的痕迹,也毫不动荡。当地的人笑语:“这是高树上的风声。”原来,树高耸空,会和空中气流相互摩擦、激荡,产生出呼呼的风声。
  我们听了,这才大悟。
  古人言“高树多悲风”,即指此。过去只是在书上读到,现在才真正地在自然中感受到、体会到。
  只是,此时,六棵树所荡漾的不是悲风,是清风,是和风,让人听了,只感到舒畅,绝没有悲伤和悲凉之感。
  阳光从枝叶间射下来,斑斑驳驳的,很亮。斜射的阳光,给树干敷上一层白亮的边儿,如覆着一层水色似的。六棵树在白亮的光中,显得格外挺拔、笔直,也格外清晰。
  有的古树,弯曲俯伏犹如龙钟老人。
  而这几棵树恰巧相反,它们如百战沙场的将军,如执剑问天的壮士,如持矛而立的勇者。
  六棵树,如天地之间的六个巨大的感叹号,如六尊岁月深处的雕塑。
  这儿原是有着七棵树的。
  当年,村上人开会时,这儿是一个天然的会场。大家打早工回来,就聚拢在树下,读着报,吸着烟,聊着天,也一边歇着晌。
  七棵树撑起七把巨伞,罩在头上;撑起一片绿荫,遮住阳光。
  甚至,村里的孩子放学之后,也经常在树下的场地上玩耍着,或捉迷藏,或斗鸡,或玩着狼吃小羊,叽叽嘎嘎的笑声直飞到空中,和白云缭绕在一起,和绿色缭绕在一起。
  当地人很喜欢这七棵树,将之誉为“北斗七星”。还别说,那六棵树聚在一起,如一个斗勺,可惜斗柄没了。
  还有人将之誉为“七仙女”,这,我觉得更为恰当,更为贴切。
  六棵树凑在一起,其中三棵靠在一起,仿佛交头接耳,正在悄悄地说着什么;左边两棵树,并排站着;还有一棵站在三棵树的后面。
  它们在谈着什么呢?一定在谈着第七棵树吧?
  它们一定在思念着它了,想着它了。
  它们一定在等它回来,在盼着它吧。
  可是,它再也回不来了。
  那是一个六月天,云聚如墨,沉闷低垂;闪电如刀,闪亮划过。随之,大雨如盆浇下来,天地间是一片白亮亮的雨。在风雨闪电雷鸣中,“咔吧”一声震天巨响,大家都是一惊。等到雨停,急急忙忙赶到七棵树处,只见一棵树倒下了,七棵树从此变成了六棵树。这一方水土上,从此少了一棵古树。这一片村庄,从此少了一片绿色。
  村里人至今谈起那件事,仍有些愧疚,认为是他们不够细心,明明发现树根露出,虬曲如龙,却不知道用土夯实,以至于树最终倒下、死去。
  这儿的人爱树如爱人,算是罕见。
  这些树,在这片土地上,能够躲过岁月的风刀霜剑,成为古树,是和这儿的人的关爱分不开的。
  据同行的专家估测,六棵树的树龄最少在四百年。如果这样,它们在明朝时就已出现在了这片山水间。它们一定见到过李自成的马队旗帜飞扬,驰骋过这儿;它们一定见到过八旗健儿扬鞭策马,从这儿呼啸而过;它们也一定见证了这片山村的变化,旧貌换新颜。
  小村人种植了它们,保护着它们。它们,也成为小村的一部村史。
  
  树林旁边不远处有一个小院,瓦屋数间,一片宁静。这儿的人家姓谢。
  树下是一坡,不陡,杂树丛生,墨竹修长,也是绿呼呼的一片,延伸到了山脚,和那边山上流泄下来的绿色相接,一路延伸到了河道,奔涌荡漾,如潮如涛,一直铺展向远处。
  山坡林中,古冢垒垒,碑碣犹存,生满杂草。
  这儿埋着的人,一定见证过这六棵树,甚至,有的树就是长眠在这儿的人手植的。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在这片树林下,度过自己的少年、中年和老年。
  他们守护着树,树也守护着他们。
  然后,他们倒下,睡在土中,仍紧挨着这一片古木。
  他们的儿子、孙子,继续在这儿生活着,继续守护着这片古木,这方水土。在这儿,他们笑着,唱着,痛苦过也快乐过。
  在这儿,他们给后代子孙讲述着六棵树的历史,也讲述着小村的历史。
  梦中有这些树,他们的心会安宁,睡眠会沉实。
  远行他方,思乡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首先想起这六棵树,想到树下快乐的童年,想起站在树下远望的父母。
  六棵树成为他们的乡愁、乡思、乡情。
  我们在欣赏古树的时候,旁边院中的主人笑笑地走来,陪着我们,眉眼生光地讲着六棵树的故事,就如同讲着他们的历史,讲着他们的故事。我们走的时候,他依依不舍地挽留。我们走得很远了,回过头,仍看见六棵树下的那人,在依依挥手。
  在六棵树下,我们去游玩的人合拍了一张照片。六棵树成为一个半圆形,恰好将我们围在中间。
  那一刻,我们仿佛偎依在六棵树的怀抱中。
  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我们一个个眉眼发光,带着微笑。中间那人,正是旁边院子的主人,他笑得格外欢畅,格外开心。他背靠着古树,面对蓝天,眉眼一片亮光。
  他,是这片古树荫庇的后代。
  我们也背靠着树,面对着阳光,眉眼生光。我们不也是这几棵古木的后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