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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0月2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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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农具史
秋子红
文章字数:1923
  父亲蹴在院子里,深秋的阳光从泡桐树依旧苍绿的阔圆叶子的叶缝间溜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父亲脊背上,晃动在父亲的头发、额头上,父亲在用瓦片刮着钉耙铁齿上黏着的干硬土,院子里响起一声声尖厉的“刺啦刺啦”声。䦆头、刨耙、木犁、犁铧、磨,就摆在父亲的身边,它们刚从田地里完成一年的耕种之后卸甲归来。锄头、䦆头、刨耙、钉耙的铁质部分,用拇指粗的荆条编成的条缝里,还黏着田地里的泥土,它们的木把柄上,似乎还留着父亲的手温。现在,父亲要将它们一件件拾掇干净,收拾进屋。一个农人,不仅仅热爱土地和粮食,他更心疼他手里的每一件农具。
  父亲一生究竟用过多少农具,这或许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毫无疑问,那些将父亲和土地、庄稼、粮食牵连在一起的农具,它们是杂芜而繁多的。犁耙䦆耧、镰锄锨磨,对父亲来说,一样农具不仅仅有着它特殊的用途,更在家里有着它固定的放置处。木犁和套牛耕地的牛轭、夹板、耕绳等用具,耕种时节一过,父亲就将它们高挂在门廊的山墙上,如果不套牛犁地,绝对不会取下来。锄头、刨耙、钉耙,麦子种上后,父亲把它们拾掇干净,就一排排齐齐整整挂在后院房檐下。夏天割麦子的镰刀,麦场上扬场用的木锨,推收麦子的刮板,晾晒麦子的搅耙,以及扫帚、筛子、簸箕等用具,麦收时节一过,它们被一股脑儿架到装粮食的木楼上,等来年芒种时再取下来。铁锨与䦆头,父亲几乎每一日都用得着,堂屋门边靠墙的角落,一直是它们固定的位置。这些貌似无谓、琐屑的小事,父亲做得有板有眼,丁是丁卯是卯,似乎他在做着一件庄重、神圣的大事!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架子车无疑是一个家庭农具中的重器。那辆架子车,它当初制作时刷在木质厢帮外的黑漆早已斑驳不堪,两只槐木车辕被一双双手天长日久攥磨得滑溜溜,像镀上了一层金属;车厢前的牛皮攀绳母亲絮着棉花用布包裹着,攀绳搭在肩上,架起车辕,稍稍用点力,车轮转动,架子车便响起一串清脆的铮铮声。那辆架子车,无疑是父亲最疼惜的,拉过粪土,父亲会在车厢里撒几锨干面土,再将厢帮里黏着的粪土弄干净。二姐有天领着我们去土壕里拉土,下坡时,我们坐在车厢里,二姐架着车辕风驰电掣向坡下跑着,二姐终究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转弯时,来不及拐头,车辕重重撞在了前面的土坎上,“咔嚓”一声,一只车辕折断了。二姐哭了,不是因为她跪在地上磕破了膝盖,而是害怕父亲叱骂。父亲后来来了,当看到我们没事时,他拉起断了一只车辕的架子车回了村。后来,父亲找来木匠,衬着根木料将那只折断的车辕绑扎在一起,那辆架子车,像一个负伤的士兵,被我们又用了好几年后,才换了辆新的。
  不仅仅是槐木车辕有折断的时候,锄头、䦆头、铁锨那些明晃晃的刃口,用着用着就会卷刃或明显秃了下来,父亲去镇上赶集,卸下锄头把,顺手提着秃头秃脑的锄头,去镇上的铁匠铺回炉淬火,或者加片钢,让铁匠叮叮当当敲打一阵,它们照旧会被用下去。但有些农具,用着用着就忽然不见了,再也找寻不到它们的踪影。那把䦆头,䦆头把呈枣红色,像油浸过似的闪着青釉的光泽,包箍下的䦆头尖有一尺多长,明光闪闪,双手抡起来既得力,吃土又深。父亲去土壕拉土,或者收拾荒地,种麦子种玉米,架子车里总少不了那把䦆头。冬天,上冻的土地僵硬得像块石头,父亲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将那把䦆头抡过头顶,咚咚几声,僵硬的土地被它挖开了一道道口子。但那把䦆头,有天说不见就不见了,父亲找遍家里的角角落落,连䦆头影子都没有。父亲记起,前天用它挖过地头,父亲去地里找过一趟,地头空荡荡,连根柴火棍都没有。后来,父亲又买了把新䦆头,新䦆头比那把䦆头要轻巧得多,但挖起土来,虚头晃脑,震得人双手虎口生疼。父亲每次干活都会说起那把䦆头,语气惋惜得像是我们家丢失了一头与我们耳鬓厮磨了好多年的大牲口。
  渐渐地,村庄里的牛马越来越稀少了,门廊山墙上挂着的木犁,好多年了,几乎没有取下来的时候,套牛耕地的牛轭、夹板、耕绳、犁铧、牛笼嘴等用具,早已不见了踪影。那条荆条编制的、父亲要咬着牙才能扛在肩上的两米多长的磨,起初常年搁在后院墙根,后来被父亲架到麦场的麦草垛顶,日晒雨淋,没几年磨就散架了,最终被母亲当柴火塞进了灶膛。旋耕机、播种机、收割机驰骋在田地间,收种时节,镰刀、刮板、刨耙、钉耙,父亲还没来得及从楼上、后院房檐取下来,收种时节就过去了。父亲老了,曾经扛得起磨和木犁,拉得起满满一架子车麦捆的父亲,现在就连一件轻巧的钉耙也举不起了。
  冬天的午后,父亲靠着墙坐在后院房檐下,暖烘烘的阳光落在父亲佝偻的脊背上,跳跃在父亲头顶稀疏的白发上,在父亲身旁,锄头、钉耙、刨耙等农具依旧挂在房檐下,曾经明光闪闪的锋利刃口,如今却是秃头秃脑铁锈斑斑,但锄头、钉耙、刨耙布满灰尘的木把柄上,依然可以看见,一双手天长日久攥握过的手痕,好像那里镌刻着父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