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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2月2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霜晨
秋子红
文章字数:1407

  父亲弓着腰,在前头拉着架子车,我跟在架子车后,帮父亲推着车子。架子车里,装满了父亲刚从后院猪圈起出的,满满一车猪粪与草木灰混合而成的散发着呛人气味的黑灰色粪土。清晨的街巷里落满了霜花,路面冻得硬邦邦,架子车轧在凸凹不平的街道里,响起一声声清亮的咣当咣当声。
  一出村庄,通往村南塬顶的土路铺展在我们面前,在一夜西北风的吹拂下,土路显得瓷实而白净,似乎在微微泛着光。土路两边,麦地里落满了白花花的霜花,那些在中午阳光下还青绿活泛的麦子,现在麦叶上笼着霜花,在寒风中像是凝固了一样,叶子支棱着一动不动。清晨的野地,空气清冽,一片辽阔、寂静。野地里的风,很明显比村庄里的风要硬,要凌厉、凶狠,我缩着脖子拼命将自己躲在架子车上的粪堆后,但还是感觉耳朵、鼻子像刀子割一样烧辣辣地疼。偶尔吸一口冷风,像是咬了一口夏天菜园里还未长熟的红皮水萝卜,腹内泛涌着一种凉瘆瘆的辛辣味。
  父亲拉着架子车,越往前走,通往塬顶的土路一点点变得陡峭、吃力起来。父亲弓下了腰,肩上的架子车辕绳绷得直直的,我能听见牛皮绞成的车辕绳绷紧吃力时发出细微的铮铮声;父亲像一台老式蒸汽机,嘴里呼哧呼哧喘出的气,白花花飘在空中。我弯下腰,咬牙推着架子车,我看见父亲的腰背,使劲往前弓着,几乎要贴在陡坡间的地皮上。爬上了陡坡,一转弯,我们家的麦地就平展展坐落在塬顶的平台上。
  这是我们家最远的一块地,距离村庄足足有二里路。现在,落满霜花的麦地黑森森的,在麦地边,有两道架子车车轮轧出的清亮车印。站在塬顶,向北一望,塬下的麦地尽收眼底,在麦地的尽头,显露出苍褐色树木笼罩着的整个村庄的轮廓。此刻,东方已泛涌出一片潮红,大地和村庄正从夜晚的凛冽和寒霜中渐渐醒来。
  在地头喘了口气,父亲拉起架子车,沿着地边架子车车轮轧出的“路”,将架子车拉进麦地里。清晨落满霜花的麦地早已冻实了,僵硬得像一整块骨头,脚踏上去,响起一种细碎的“咯吱”声,架子车车轮上很快就沾满了麦叶轧烂后淌出的绿汁液。到了地腰昨天上过粪的位置,父亲掀起架子车,将粪倒在地里,然后举起出门时挂在架子车厢帮边的铁锨,将粪一锨锨均匀地撒在地里。
  返回村庄时,我坐在架子车里。这是我走出村庄前,所坐过的唯一一种“车”。它的车厢木板上,依然黏着一层散发着呛人气味的黑灰色粪土,因此我只能双手抓住架子车厢帮,半蹲在车里。但车毕竟是车,下坡时,父亲撒腿跑了起来,随着父亲的跑动,架子车在倾斜陡峭的坡路上一下变得风驰电掣起来。我的耳边响着呼呼呼的风声,路两边的麦地,坡塄上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土槐树,倏忽一下就被我们甩在了身后,我幸福地笑了。一个清晨的寒冷和疲累,早忘得光光净净。
  那一年,我七八岁。那年,故乡的土地刚刚分到一家一户手里。父亲多高兴啊,侍弄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撒肥播种,刨塄抱垄,锄草浇水,田地在父亲心中金子样珍贵。冬天麦地刚刚冻实,父亲每个清晨天刚亮就将后院猪圈里起出的粪土、炕洞里的土灰,甚至老屋山墙的胡基打碎后一车车拉到麦地里。麦地盖着一层粪土,是麦子过冬最好的“棉被”,如果一场雪落下来,雪消后,粪土是麦子生长最好的肥料。
  现在,父亲去世已二十多年了,故乡的冬天落满霜花的田野上,依然生长着一片片麦子。但田野上,却再也看不见将一车车粪土拉进田地里的人。想起我和父亲拉着架子车一起走过的那些寒风吹彻、霜花遍地的冬天,我觉得现在即使碰上再寒冷的冬天,我也不怕了。
  是的,再冷的冬天,我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