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赵柱去了娘的坟园。娘去世三年了，四时八节，按村庄的习俗，赵柱总是自己来娘的坟头祭奠。他有些心愧，觉着对不住娘。
　　娘是四十岁上守寡的。养大了他姊妹三人。赵柱是长子，结婚的时候，张芳娘家要求盖几间新屋，要不婚事就黄了。娘煎熬了一夜，就答应下来。娘说，我儿要成家立业，盖房是迟早的事情。娘就去找满杠。满杠是村长，长脸，长下巴，话不多。娘说，赵柱要盖房，你得给批庄基。满杠说，我说了不算。娘说，他是村民，你说了得算，乡上的事情也得你跑。满杠说，都是你的事情，赵柱呢？娘说，我是她娘。
　　过了几天，娘将赵柱带到北塬下的一个土山下，连带着带了一副打土坯的工具。娘说，我找人合计了，盖房子得用一千三百块土坯，这就看你的力气，房子就在这土塬上，也是土里长出来的。娘就铲土，打了一行土坯，弓着背，斜着立正土坯。这是娘做的样子，娘打土坯的时候，让赵柱在旁边看。赵柱问娘，咱这起土的地方，不是咱家的地？娘说，以后就是咱家的地了。你说，盖房子的土从哪里来？这得多少土呀，平川的地，那是基本农田保护区，铲一锨土，娘都舍不得。再说，就是没人说，大伙咋看咱？种庄稼的铲地里的土，你是吃啥长大的？吃屎才干那事。
　　赵柱记着了娘说这话时的语气。
　　娘用家里的大平川地，交换了满杠家的坡塬地。并给满杠送了两瓶杜康酒。满杠盯上赵柱家的平川地有好些日子了，今日满杠遇着机会了。满杠说，嫂子，你看我那坡塬地，多厚的土层呀，那土都是板土，黏性好，多少人都想换？
　　娘说，满杠，庄基那事交给你，换地这事你要后悔了，可以换回去。
　　满杠就在自家的院子里翻花椒。不再说话。
　　庄基地审批并不顺利，娘先是说好话，央求满杠，后来这事情就卡住了，三个月没有动静。娘找上了满杠家的门，满杠家在大村道里住着。娘站在巷道里问满杠，庄基这事情能成不？啥时候能成？我等不起了，赵柱的婚事等不起了。
　　满杠黑着脸。娘说，赵柱婚事黄了。你等着。
　　这个秋冬，赵柱打了一千多块土坯。二百页一摞子，总共七摞半，围了一个半圆。荒坡上，赵柱将黄土起了个深坑，平了一块平地。土坯娘用干麦草苫着。盖房子的钱，娘去了她的娘家。
　　外婆家在一个叫万石的镇子上。娘是抱养的。外公是个养羊能手，喜欢喝两盅酒，秋天的旷野上外公扛个羊鞭，去镇子上打酒，打了酒就喝醉了，醉了再打酒。外公很潇洒，七十多岁还办着一个羊场。
　　本来要给娘招赘个女婿，但娘偶然一次知道了自己是抱养的，娘心里就有了一个过不去的坎。爹和娘对自己这样好，咋就成了抱养的。她想听爹的解释，爹说，你说爹和娘对你咋样？我看跟亲生的没啥两样。娘不说话，整夜睡不着觉，后来娘就逃学。去后坡放牛的时候，一遍一遍抽打那头弯角的犍牛。后来就认识了种子站的临时工赵善生，再后来就跟赵善生走了。
　　赵善生就是赵柱的父亲。
　　赵善生卖过豆芽，批发过香椿，倒卖过豆腐干。终是没有发达起来。
　　娘让赵善生放牛的时候，赵善生就将牛赶到北塬上，赵善生喜欢读书，总不能让牛丢了，总不能让牛吃了大田里的庄稼，但也不能不让赵善生读书。赵善生就将牛绳拴在自己的一条腿上，坐在树下读书。天热，大多时候，他竟在大树下睡着了。
　　娘给外公说她要盖房，外公说，钱呢？你这两件事情都是花钱的事情，人说，“说媳妇盖房，花钱大王！”
　　娘说，没有钱我才来找你。外公说，你搬回来住，我给你盖房。娘说，赵善生不行。外公说，赵善生已经死了。娘说，赵善生的根在那里，我得给他守着。
　　赵柱不知道娘用啥办法说服外公将钱带了回来。
　　房盖成了。赵柱也结了婚。
　　赵柱出去打工的那些年，张芳忙果园的事，娘看管赵柱的两个孩子。后来将外公接到家里来，外公依旧喜欢喝酒，喜欢买酒，喜欢等着娘给他买酒。娘说，看啥呢？外公说，我看我的钱呢。娘说，你的钱盖房了。外公活了八十七岁，娘埋了外公。
　　娘是六十岁上住进了厦屋。厦屋，只有两间，是院子里的附属房间。屋内立个灶台，盘着一铺大炕，娘慢慢戴起了围裙，围裙是娘用不同的花色布缝起来的，年岁多了，花色暗淡下去，有时候甚至看不出花色图案。娘是家里的炊事员，娘说自己老了，几十年没有出过这个村庄。
　　娘生病的那个夏天去了一趟县城。娘指着老法桐树荫后二马路的村庄说，这是我和你爹住过的地方。那时候，县城里有好多热闹事，你爹命不好，一个书生，没有干上书生的事情。
　　赵柱媳妇张芳，头上已有了几缕白发，收敛着脾气，伺候着娘上下楼梯。娘对张芳太重要了。没有娘的日子，张芳理不顺这个家。娘住到年终，闹着要回村里。
　　张芳抹着泪，喊了声，娘。
　　娘知道张芳疼她，看着张芳，笑着说，你也要做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