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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6月04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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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中酒
喻永军
文章字数:1819

  榜和康是兄弟俩,分家另过。康白白胖胖,样子很像自己的娘。榜干瘦干瘦,不爱说话。他们的爹也白白净净的,做着生产队会计。榜的模样既不像爹也不像娘。榜是抱养的,榜知道,不说。榜心想,自己是爹和娘养大的,养育之恩大于天,这念头是榜心里一片美好的天空。
  康出生前的那些日子,榜也很幸福。后来,康就替代了榜在家里的地位。
  那时农村日子苦,比如,一个白面馒头,一块点心,一个水果糖,都是稀罕物,得先给康,新衣服先给康。娘说,康小嘛,你让着点。榜说,行。
  榜长大,学会了爹教的农活,犁,耙,撒种,收割。闲时,夏天割草,冬天砍柴。爹逼着康,也学会了犁,耙,撒种,收割,夏天割草,冬天砍柴。
  榜早起干活,天黑关门睡觉。康一夜一夜失眠,人凭什么东坡日头背到西坡,吃苦受罪呢?
  爹都看在眼里。爹闭着眼睛,在上屋喝茶。茶是大青叶,山上采的。爹喝得有模有样。爹睁开眼看着榜,爹说,我和你娘有些亏待你了。榜叫了声爹,爹便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黑瓷坛子,广口,用泥封着。爹说,这坛酒是你亲娘送的,当时,她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一坛酒。酒是代家酒坊的烧锅酒,坛子是你娘挑的。
  榜抱着坛子往厦屋走,榜住厦屋。
  榜是三年后结的婚。榜结婚的时候,康的儿子已经两岁了。
  榜结了婚,跟媳妇说话,一个人的时候,就跟坛子说话,他把黑瓷坛子擦得锃亮。他啥话都说。说自己日子里的高兴事,烦心事,不能对别人说的事;他说儿子已经五岁了,上了小学,说儿子听话,乖,聪明,比自己强,能把书念好,不像自己念了一点书,很后悔;说自己学了一件手艺活,说鹞子沟的韦天增,方圆百里的能人,开着挂面作坊,收自己做了徒弟;韦天增上了年纪,看上自己是个勤快人,能吃苦,投了缘。师傅说,能吃苦的人,才能学透自己的手艺,然后把手艺留下来。吊面这活苦,天擦黑就和面,醒面后盘条,窝在木槽里再醒,冬天得用棉被盖着。半夜三点,起床,粗条搓成细条,在木槽里再醒。醒透,天明,面上面棍。院子里靠西的那块空地,那里立了面架,面架的木头是院墙外的那棵榆树做的。那树是我爷爷栽的,每年的榆钱帮咱家度过饥荒呢。前人栽树,后人歇凉。我在心里记着。
  吃过早饭,太阳从雷坡头照过来,榜豁开面棍,面棍上了面架,面由粗条拉成细线,让面锤坠着,在空气里摇摆晾干。
  那天,榜跟师傅去罗子岭老林子砍鸡骨头棒,这是做面锤的专用木头,沉如铁,硬如钢,不折不裂。师傅说,你好好干,八年能盖一座房。
  榜把这话给康说了,康斜着眼睛看着榜,康说,八年,我等不及。
  康能说会道,贷款去了西安、武汉,果然挣了大钱,回村时穿着呢子外套,花格子皮鞋,白棉袜。大把花钱,很快租房搬家住到了县城。
  榜照旧做着挂面生意。逢集的时候,他担着两个木盒子赶集,木盒子叫面汗,有盖,能防雨防风,汗里的挂面用红纸条封着。榜的挂面不愁卖,一到十字口,扁担一落地,挂面就卖完了。
  在外人眼里,榜过得踏实,康过得洒脱。
  榜又跟黑瓷坛子说话,他说他这辈子没出息,可能就只干这件事了,他喜欢这活,干起来有劲。他想干八年,盖一座房。他说康挣了钱,但他心里不踏实康的大把花钱。世上哪有容易挣的钱呐?
  康倒腾古董,私人集资,后来栽进去了。再后来,榜就将康接了回来。
  榜想对康说,哥陪你干,干八年,你能盖一座房,但榜没有说。康瘦了不少,一双手十指细长。榜没有说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觉着康很陌生,康很少说话,已经不是榜心里的康了。真能挣钱盖一座房子,康也不一定稀罕。
  康是九月回来的,十月,康去了新疆。康的媳妇带着儿子在新疆摘棉花,听说在当地落了户。榜想,康经历了这些坎坷,千里万里去找儿子媳妇,心算是落到地上了,踏实了。
  榜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想起康,就想起爹和娘。他不知道康过得好不好。他想起自己跟康说过,干八年能盖一座房的话,康没听,康去了新疆,对着呢。亲人团圆一起,啥地方都是家呀。
  榜盖了新屋,榜又给儿子办了婚事。
  代家酒坊的生意很好。逢集的早晨,总有一圈上了年纪的人坐在酒坊门口抿酒。抿酒,是一种喝法,入口,咂吧咂吧缓着喝,很悠闲。看见了榜,喊他。榜就放下担子,抿二两。闲话的时候,酒坊老板知道榜有一坛酒,是代家酒坊五十年前的烧锅酒。五十年,这酒会陈化老熟成啥样?老板问榜,换不换,我给你十坛新烧的好酒。榜笑一声,不作答,老板收了笑意,说,再加五坛。榜还是笑一声,也不作答,出门卖他的挂面去了。
  现在,那坛酒还在,坛子有点旧了。逢集的早晨,榜照样去代家酒坊抿二两酒,却不胜酒力。榜想,康总有回来的一天,他想等康一家回来的时候,一家人坐一起,将坛中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