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沟山垴上，有三间属于我们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高祖父修建的，房子很破旧，静静地伏在群山的臂弯里。门前有两个青苔染绿的石梯，斜斜地搭在一起，斑驳的树影轻扫绿苔，仿佛千百年都没人踏过。
　　土墙夯成的泥屋阻挡山风穿墙而过，窄窄的屋檐下，有去年的燕子在叽叽喳喳。两位白发老人，在小木桌前埋头吃饭。
　　我们的到来，如同小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惊扰了老屋的宁静，老屋很久没有客人来访了。老屋的主人是我们的大伯和大娘。
　　大伯和大娘急忙起身迎客，笑着招呼我们吃饭，一小碗青椒蒜泥，一小碟凉拌黄瓜，两碗四季豆洋芋，就是他们的晚饭。
　　站在门外，霉潮的空气飘了出来，土屋里光线昏暗，泥墙都是长辈们用铁锨和汗水慢慢夯成的，不知道他们在夯土时是否唱歌，但肯定要讲好多粗俚笑话，他们放肆地笑，快活极了，那笑声跌落在泥土里，风干成了墙。
　　堂屋里堆满了洋芋，小山一样，山里人顿顿离不开洋芋。洋芋可以下饭，可以做菜，贵客可待，亲戚可招，朋友可送。洋芋不能长期在地面存放，那就挖一个坑，把洋芋和红薯放进贮存，随吃随取，天然又简单。
　　老屋的灶房黑漆漆，是做饭和熏腊肉的结果。大娘烧一塘红红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火苗舔舐着黑色的吊罐，吊罐“咕嘟咕嘟”煮着腊肉，香气四溢，花猫黄狗都挪不动脚步，它们被浓浓的肉香熏醉。
　　大伯在火塘边温酒，顺手还扔了几个洋芋和红薯进火塘，慢慢地，红薯的甜香破塘而出，肉香酒香弥漫一起，此刻，就算屋外风雨大作，就算雪花曼舞，可人的心是温暖的，充溢着满足和幸福，待在老屋的人快活如神仙，就算给一个皇帝做也未必愿意。
　　大伯说他就像个土皇帝，住泥屋，睡土炕，管满山的树和石头，飞禽走兽也归他们管，想吃肉了就杀猪宰鸡，想喝酒就挥刀砍甘蔗，用脚踩，用火烧，用时间来发酵，酿出的酒清甜甘洌，像他们的人生，简单又质朴。
　　在深山老林里住着老房子的人，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场又一场的道别。当身边的老人离世时，活着的老人会聚在一起唱孝歌。
　　他们唱孝歌，不仅唱给提前离开的人听，也唱给山听、树听、河水听、风听、雨听，还有远处的云听。他们唱孝歌的表情很庄重，像腹有诗书的老先生，他们的歌声没有悲伤，没有欢喜，只有平静和回忆，像参禅悟道的高僧，早已看破红尘。
　　人们都去外打工了，或者去镇上或者县里，带孩子上学。因此，住老屋的人越来越少。老屋的旁边，新起的高楼一座连着一座，好多楼房的灯长年不亮，只有月亮夜夜从天边升起。
　　大山张开臂膀，拥抱着老房子，老房子张开怀抱，等着远归的人。山不会说话，房子也不会说话，只有人会说话。可是，深居心海深处的乡愁，又能说给谁听呢？
　　云横秦岭家还在，时间允许远行的人回去吗？我们这次回老家是为了送别一个亲戚。短暂送别后，会立刻踏上归途，回到属于我们的钢筋水泥屋里。
　　老屋曾经是孩子们的乐土，盛载着太多的快乐和幸福，现在却是如此寂寞破败，我们都在外地打工，或者在镇上或者县里工作，带孩子上学，没时间重回老房子。
　　当我们老了，有一天也会变成老房子，破旧不堪，四处漏风，把岁月落在肩上的土，碾进身后的万里山河。
　　有老房子在，心才有所挂念，灵魂才有安放的归处。有老房子在，才能装进属于自己的星星和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