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路公交车的司机看着前面车灯照出的红光，失掉了好脾气。从高处往下望，车辆就像一个个长方形盒子，塞满了整条道路，这些长方形盒子停一下，动一下，停一下，又动一下，没完没了。
　　城市的生活好是好，就是太堵了。
　　离站台只有20多米了，可就是过不去。夜晚的站台很是热闹，臭豆腐摊、煎饼摊、凉皮摊借着站台的灯光做着买卖。
　　车内的人看车外的人像一出哑剧，车外的人看车内的人像是一出悲剧。
　　车里人贴人地站着，空气都是热的。靠着窗户座位上的那一位睡着了。坐在他旁边的白衣青年也睡着了，没了窗户靠，身子坐得特别直，车子开动时，脑袋几乎撞上前面座位的扶手，让站在旁边的林静看得胆战心惊。
　　林静圆脸，圆圆的大眼睛，圆圆的鼻头，五官端庄。今天她穿着白色T恤和粉色长裙，一身的青春气息。有些男人就是喜欢她的略胖，譬如她的老板，一名60多岁的台湾男人。总说，如果他年轻个二三十岁，一定娶林静做老婆。她明白这虽是玩笑话，但也包含试探。于是，她更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了。
　　因为拥挤，林静的背贴着身后的张明的背，她烦躁地转动一下身体，还是逃不出张明背上的热。
　　张明感觉到她的动静，却没有在意。他在想那辆白色福特斯，心里发誓，明天就把它买回来，他再也不想挤公交了。一位老太太坐在座位上搓着橘子。他想起未婚妻李瑶让他在闲的时候，用手搓一些物件，说是预防衰老。其实他也就35岁，比李瑶大了9岁。刚认识时，李瑶还是大学生，清汤寡水的脸让他一见倾心。几年相处下来，他才知道，这女人年纪小主意大，事事都想操控他。例如今年他计划买辆车，李瑶却说车是消费品，烧钱的。钱得存着，结婚或者买房用。他能理解她对这事的考量，但不能理解的是，她总要指派他做一些烦人的小事，非要说那才能证明他爱她。
　　在他的挎包里，就因为这个原因躺着几块韭菜合子。李瑶说，他公司隔壁东北餐馆的韭菜合子最好吃。他可最讨厌韭菜的气味，于是用好几张报纸把韭菜合子卷成一团塞在包里。幸好韭菜合子已经凉了，气味不再那么嚣张。
　　林静感觉自己像在热水中挣扎的鹅，便猛一用力，恶狠狠地转了小半个身。
　　张明明显感觉到身后的敌意。他稍稍转头，便看见一张圆圆的充满怒气的脸，圆圆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他愣了一下，然后也把身子转了个角度，为这个凶女人腾点位置。
　　林静艰难地转了个角度，手臂还贴着张明的背，但好受多了。她打量着张明，只看到那厚实的肩膀。有人说肩膀厚实的男人可靠。她想起她的前男友，也是个肩膀厚实的男人，可最后还是离她而去。
　　公交车终于到站。张明旁边的人下车了，他向侧边挪了挪，为身后的女人腾出位置。他听见她长长吁了口气。“呵——”在他心里激起小小的快乐的浪花。
　　又上来几个人，车又满了。有个人还想挤上来了，半个身体在车内，半个身体在车外。车门关了好几次，都没能关上，他才作罢，跳下了车。张明想，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有些人，包括自己，为了回家什么危险都不顾了。
　　车终于又开动了。
　　林静感觉好多了。看着睡着的白衣青年脑袋随着车子行驶的节奏晃动着，不禁失笑。
　　一只满是文身的手臂从她身后伸过来，抓住她右侧前面的扶杆。林静侧头瞥一眼，是个大胖子。
　　车在行驶，大胖子借着车行驶的惯性，把身体往林静身上压。林静心生厌恶，却不好发作。她把斜挎的包转到身后，抵住大胖子的身体。大胖子却更加放肆地压过去。
　　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因为身后有大胖子的重量，林静一下子撞到张明的身上。
　　张明心想，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林静愤怒极了，瞪了胖子一眼。而胖子根本没看她。
　　真不要脸。林静脑里堆砌着一些骂人的词语，堆着堆着，她的眼泪啪啪地掉下来了。
　　张明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拉了下林静，和她换了一下位置，瞥见胖子那恶狠狠的眼神，心里发怵，甚至没注意到林静的道谢。
　　林静望着车里车外，在这一刻，在这条路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在一起，可她还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到站，下去了好些人。空间一下子宽松了许多，空气也凉快、轻松起来。很多人都聊了起来。两个女孩在谈论买房子的事情。
　　“我看中了套三室一厅的，可他买不起，一辈子都买不起。”一个女孩说。
　　“他每个月把工资都给你，已经很不错了……”另一个女孩说。
　　“当初追我的人比他条件好的，大有人在，可我就是一时糊涂了，也只好这样了。”
　　这些话听在张明耳中，她们的事变成他的事。李瑶也曾抱怨过，如果当初她选择土豪同学，她会有多少房子出租给别人，而不是像现在，和张明贪图便宜住在郊区；如果她嫁给了销售部曾经的同事，那她现在就是老板娘……
　　“女人都贪慕虚荣。”张明小声骂道，然后就看到林静圆圆的脸，自觉不好意思了，尴尬地笑了笑。
　　“这条路，真堵，你每天上下班都这样，不辛苦吗？”林静特意说。
　　“习惯了，你不是也每天这样？”
　　“不，我不是，今天我是特意过来的。”
　　“哦。”
　　“我和你一个站上的车，你一上车，我就注意到你。”林静说。
　　林静继续说：“你这身工作服……我前男朋友也在这公司。”
　　“他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
　　“他是谁不重要了，今天……我特意过去把订婚戒指还他，他下个月要跟别人结婚。”
　　“戒指自己留着啊，为什么要还给他。”张明不假思索道。
　　“既然他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林静苦笑了一声。
　　张明想，若是李瑶甩了他，送出去的钻戒、项链等礼物铁定是要不回来；若是他负她，更惨，他付出所有也未必能脱身。他顿时对眼前的女人心生敬佩。
　　“你是个好女人，会遇到更好的人。”
　　“谢谢你。刚才我多希望有个人帮帮我，你出现了。”她说完，低了低头。
　　这是多好的一个女人，温暖、柔软，像初春的拂煦，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
　　“如果……”张明刚吐出这两个字，就想起李瑶。
　　“如果……如果……如果我是单身，我会愿意保护你，照顾你的，你相不相信？”
　　张明说完，笑了起来。真可笑，他说了这样的傻话。他看到林静低下了头，她没笑，之后两人陷入沉默中，许久许久。
　　又一次靠站了。张明猛然清醒，急忙下车。
　　林静看着张明下车，看着他走在人群中。车开动了，他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她环顾了整个车厢，大胖子早已不见，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车上打了个盹，做了个梦。他是不存在的，所以她和他永远不会重逢。在这个城市里，人和人擦肩而过，缘分就到此为止。
　　城市的生活好是好，就是人太多了，多得觉得自己都不值钱了。
　　张明回到家，把韭菜合子递给李瑶。李瑶便抱着他的头亲了一口，说：“老公，你最好，我也很好，买了你最爱吃的排骨，今晚给咱做红烧排骨吧。”张明挽起衣袖，转身进了厨房。当他的手触摸到排骨——肉的感觉，让他想起刚才的女人。他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如果……如果……如果我是单身，我会愿意保护你，照顾你的，你相不相信？”
　　他把排骨处理好，放进锅里炖。慢慢地，肉香在小房子弥漫。李瑶在客厅里大叫：“老公，排骨好香哦，你好厉害哦。”
　　张明想，这才是最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