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亲”是他们当地方言，意思是扫墓。
　　每年清明，母亲都会带着他，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到百公里外的州城挂亲。
　　第一次挂亲时，他大概五岁。前一天母亲特意给他请了假、理了发，连夜备齐祭品。第二天天还未亮，母亲便背上沉甸甸的背包，一手抱未满半岁的弟弟，一手紧紧地牵着他往汽车站赶。
　　车厢里塞满了人，空气混杂着烟草味、汗味。车窗外，秦岭山脉连绵起伏，墨色山峦被晨雾晕染得朦胧，公路像细带子在岩壁间蜿蜒，车轮碾过碎石路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母亲眼中蒙着薄雾。四五个小时颠簸后到站。出城，沿坑坑洼洼的山路走了几十分钟，转过山弯，几座坟茔出现在眼前。
　　姥爷姥姥坟前立着块小青石碑，字迹模糊。旁边是舅舅舅妈的坟，大理石墓碑上字迹工整清晰，落款是“妹妹刘春兰敬立，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六日”。母亲悲恸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徒手拔坟前的荒草，草叶划破手指。
　　“我带志勇来看你们了，他长高了，懂事了，学习也好，墙上贴满了奖状……”她一边清理一边絮叨，声音哽咽，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泥土里。返程前，母亲特意绕到州城东街，在一家旧服装店对面站了良久。
　　父亲在镇上银行上班，性子像山间的石头，沉稳少言。弟弟出生后，母亲成了全职主妇，家里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可她却能匀出零钱，给他买裹着糖霜的米花糖、印着小熊的饼干，添件换季新衣。
　　弟弟憨头憨脑，总穿他剩下的旧衣服，袖口磨破了就由母亲缝块补丁，学习成绩总是拖全班的后腿。而他自小成绩拔尖，家里土墙上贴满了印着“刘志勇”的奖状，母亲总拉着左邻右舍来看，语气满是骄傲。他曾问她为何自己姓刘弟弟姓王，母亲抚着他的头，声音轻得像柳絮：“让你随妈姓，是为了传承你姥爷的血脉。”那时的他，不懂这话里的分量。
　　挂亲成了年年雷打不动的仪式，母亲对于这件事，有着近乎执拗的执着。那年母亲扔下弟弟带他回州城挂亲，回家后弟弟下巴摔了个口子，从未动手的父亲狠狠扇了母亲一巴掌，母亲抱着弟弟一声不吭，一颗泪也没流。他高三那年也不例外。距高考只剩两个月，班主任坚决不批假，母亲找到班主任，终于拿到假条。多年来，他曾试探地问过舅舅舅妈的事，哪知母亲瞬间红了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便闭了口。
　　那年八月，他拿到人大录取通知书。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收拾好祭品，父亲默默扛起，他和弟弟跟在身后。一家人乘着大巴车又一次来到州城。
　　到了坟前，母亲对着姥爷姥姥的坟茔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走向舅舅舅妈的墓时，脚步沉重了许多。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墓碑上的名字，许久才站起身，红着眼眶看向他。“志勇，今天该把藏了十八年的秘密告诉你了。”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像被山风磨过——“十八年前，我在东街服装店帮你爸你妈照看你。”母亲深吸一口气，泪水止不住地流，“那年秋天他们去西安进货，临走前把你交给我说‘春兰，你照看好孩子，我们下午就回来。’没想到那竟是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们出了车祸，全车人都没了……”母亲强忍着哽咽，指着眼前的坟墓——娃，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我是你姑啊……
　　父亲说：“你妈那时还是个姑娘家，带着襁褓中的你，既要守店又要糊口，街坊邻里的流言像刀子似的扎在她心上，她就带着你嫁到我家。”
　　母亲抹了把泪，看向弟弟满是愧疚：“怀你弟弟那年，你顽皮掉进河里，我扑下去救你，发烧吃了西药，他出生后就憨……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姑父，对不起你弟，总算把哥嫂托付的事儿完成了！”
　　山风呜咽，卷起的枯叶在墓碑前打旋。他望着母亲的白发和皱纹，忽然懂了。懂了她看他时眼神里的愧疚与疼爱，懂了零食、新衣背后的偏爱与怜悯，懂了奶奶恶声恶语时母亲捂住他耳朵的保护。
　　后来，他在京城成家立业，每年清明，都会带着母亲、父亲和弟弟回州城挂亲。每到坟头前，他总要亲亲热热地喊一句——爸，妈。我带着我爸妈和弟弟来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