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瞬间，秋阳刚好从门口斜射进来，将父亲的身上裹满光辉。父亲手里提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深褐色枝丫上，缀着曲里拐弯的果实，像被揉拧过的小灯笼，又像“卍”字符号，明明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
　　“又给我们带好东西啦？”我笑着迎上去，目光黏在那袋稀罕物上。父亲故意晃了晃袋子，眼底藏着笑：“你猜猜。”一旁的女儿早按捺不住，踮着脚凑到袋口，小脑袋歪成个问号：“爷爷，这能吃吗？叫什么呀？”
　　“能吃！老话讲‘一行南飞雁，霜打拐枣甜’，别嫌它丑，甜着呢！”父亲哈哈笑着，抽出一根枝丫，小心折下一个果柄递到女儿手里，又拿起另一枝送进自己口中，“咱老家叫它‘敬个礼’，你尝尝就知道了。”女儿捏着那弯弯曲曲的果柄看了半天，才试探着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嚼起来。她的眉头轻轻皱着，嘴角却悄悄往上扬，那副又疑惑又新奇的样子，像极了我小时候初见这果子的模样。
　　“怎么样？好吃不？”我急忙追问。女儿咽下果肉，眼睛忽然亮了：“妈妈！味道好特别！有甘蔗的甜，还有梨子的脆，还有股清香味儿，像吃了好几种水果！”
　　父亲听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这是拐枣，也叫金钩梨，得等霜打了才甜。以前老家院角有棵老拐枣树，一到深秋就挂满了‘小钩子’，风一吹枝丫晃得厉害。我和你叔放学就搬小板凳去摘，擦一擦就往嘴里塞，那会儿没啥零嘴，这就是最好吃的东西。”
　　这话一下勾回了我的记忆。哦，是了，“敬个礼”“金钩梨”，还有人叫它万字果、鸡爪梨，其实它正经的名字该是“枳椇”——准确说，我们吃的不是它的果，是连接果实的“果序轴”。小时候父亲总说“拐枣要等霜养，霜越重，甜得越透。”后来住在城里，超市里四季水果摆得满满当当，这藏在深秋里的野果竟慢慢被忘了。如今再看见这曲里拐弯的“果子”，老家的秋忽然清晰起来：院角的老树，落满霜的枝丫，还有父亲和叔伯们摘枣时的笑声，都跟着这甜意漫进了心里。
　　好奇这“怪果子”的来头，我忍不住翻找资料，才知它竟是《诗经》里的“老相识”——《小雅》中那句“南山有枸”，说的便是这拐枣。《陆疏》里还详细记载：“枸树山木，其状如栌，高大如白杨，枝柯不直，子着枝端，大如指，长数寸，啖之甘美如饴，八九月熟。今官园种之，谓之木蜜。”原来它在古代还叫“木蜜”，因甘美如蜜得名。更令人惊喜的是，拐枣树在地球已存活500多万年，有“木本植物活化石”的美誉，我的故乡秦岭深山，正是它的原生地之一。
　　它的木材细致坚硬，是做细木工具的好材料；果序轴里藏着蔗糖、果糖和多种矿物质，连果梗、种子都能入药，中医里称它“枳椇子”，是解酒的良药，民间还传着“吃了枳椇子，千杯酒不醉”的说法，唐代甚至有“木落酒瓮，酒化为水”的奇闻。
　　父亲又折了一节递我，放进嘴里的瞬间，脆生生的果序轴裂开，清甜混着草木香在舌尖散开——没有糖果的齁甜，只有秋日特有的干爽，果然尝出了女儿说的“好几种味道”。原来有些滋味从不会被时光冲淡，从《诗经》里的“南山有枸”，到老家院角的老拐枣树，再到父亲手里这袋秋阳下的拐枣，它早把岁月里的甜，悄悄藏进了曲里拐弯的果序轴里。
　　女儿抱着枝丫啃得不亦乐乎，小手里攥着些，说要带去给同学尝尝。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模样，笑着说：“等明年下霜了，咱就回老院子摘拐枣去，那棵老树结的 ‘枸’，比这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