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不曾见过祖父祖母，即便曾有过模糊的照面，也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无影无踪。“爷爷奶奶”这个称呼，于我而言，始终是生命拼图上缺失的一块。直到婚后，我的先生将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带入我的人生，一声随夫的“爷爷奶奶”，竟成了命运予我意外的馈赠。
　　我和爷爷奶奶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每每先生想回去看看，爷爷那头十有八九会来一句：“不准来。我啥都好着呢，你们忙你们的。”若再央求，他便佯装愠怒：“不欢迎你来，来了连饭都不给你吃。”我们自是懂得，这严厉背后是浸透了心疼的谎言。
　　爷爷87岁，奶奶84岁，头发全花白了，眼神和头脑却清亮得很。他们认得清路，摸得着门，能自己搭乘班车到城里，再转公交车，精准地出现在公公家门前。而且，从不空手。山里新摘的蔬菜，自家田地里收获的土豆、白菜，或是上山采来并晾干的金银花，弯腰拾取的核桃、板栗，再不然，就是门前那棵老枣树结的几捧酸枣。那些沉甸甸的袋子里，是他们从自己的世界为我们捎来的春夏秋冬。
　　记得前些年，家里还吃井水。有一次我们回乡看望爷爷，洗手时才发现水缸快见底了，残存的一点水，底下沉着厚厚的黄泥，仔细一问，才知道井里没水了，他自己到很远的河里提水吃。当时奶奶正在咸阳照看孙儿，我们无法想象，爷爷独自一人，在那些断水的日子里，是如何一日日捱过来的。我们将情况反映给了镇上，村干部很快就来了，入户仔细排查。爷爷客客气气送走村干部后，转头便给我们打电话，语气是少有的严肃：“有水呢，现在生活条件好成啥了，谁让你们给党和干部添麻烦了？你们真是不懂事。”
　　听先生说，爷爷生于新中国成立前，从小就没了父母。十多岁时，西安华山厂去村里招工，机缘巧合，正在山上放羊的爷爷被录取了，从此他成了一名工人。四十多岁时，爷爷因故退休回乡，成了村里极少数的领着退休金和社保的农民。奶奶也非寻常农妇，她识文断字，年轻时在村里便专为乡邻读信、写信。想来，两位老人一个以劳力保障了物质，一个以学识滋养着精神，这是多么的般配呀。
　　爷爷勤快，总离不开房前屋后、山坡田地，在城里住着便觉度日如年。奶奶一头银发，总是笑容可掬，她说话逻辑清晰，口齿伶俐，每回看见我，老远便笑着唤我的名字。
　　说来惭愧，我对他们的了解不过是些浮光掠影的片段，拼凑不出他们一生的完整图景。我见过他们佝偻着背在菜地里忙碌的身影，却未曾见过他们年轻时的挺拔；我尝过他们亲手种的瓜果，却品不尽这背后八十余载的风霜滋味。那些至关重要的岁月，他们的青春，他们的中年，都像褪色的老照片，在我这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我所能触摸的，仅仅是时光长河冲刷至此的几枚最为圆润、光洁的鹅卵石。而那条奔涌的、承载了他们全部悲欢的河流，我终究只是个迟来的、在岸边拾珍的过客。
　　那天，在送他们去车站的路上，我说家里有这样的老人，是儿孙们最大的福气。年至耄耋，身体硬朗，人格端正，从不倚老卖老，非但不给儿孙添一点负担，还时时想着补贴他的孩子们。他们从不觉年长就该享有特权，反而将“不添麻烦”当作人生信条。这份克制里，藏着最深沉的疼爱与担当。
　　爷爷的“闭门羹”里，藏着宁愿独守旱井也不愿儿孙担忧的深情；奶奶装满特产的袋子里，盛着翻山越岭也要传递的牵挂。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真正的爱，不是索取与依赖，而是给予与成全。
　　他们留给后人最珍贵的，正是贯穿了他们一生的独立与勤勉。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朴素的做人准则，早已在岁月长河里化作一座灯塔，温暖着，也指引着每一个后人。
　　这无声的行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它是我们这些后辈行走人世最厚实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