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秋菊，是二十年前青铜关中学那一园子的热闹。这二十年里，我见过许多的菊花，或陈列于精致的盆钵，或点缀着名流的厅堂，它们固然有种种动人的名目与姿态，但我总觉得，它们不及我记忆里的那一园菊开得恣意洒脱。我的魂，似乎总有一缕，被绊在了那所山里中学的花园里，岁岁年年，与那些秋菊一同，在旧时的月光下，凛然地开着。
　　那时的日子，是苦乐交织成的一张网。最苦的，自然是那每周往复的三个钟头山路。周天早上吃过饭，便与三哥揣着干粮，一脚踏入晨雾里；待到周五放学，又得拖着疲沓的身子，去丈量那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山与岭。雨雪天是顶麻烦的。秋雨缠绵的季节，河水涨了起来，漫过了河中央的踏脚石。三哥经常先将书包与干粮顶在头上，蹚着齐膝的、冰凉的河水过去，放在对岸干燥处，又转回来背我。那水声哗哗的，至今还响在我的耳畔。至于下雪天，于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倒有了一种别样的乐趣。从山顶到山脚下，一条被雪覆盖的陡坡便是天然的滑道。我们便不顾那厚厚的棉裤，以屁股为滑雪板，欢呼着，一路从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溜下来。
　　现在想来，那肉体上的艰苦，竟被一种精神上的“松快”奇妙地中和了。我们那时似乎没有什么“学习压力”可言，日子是散漫的，心也是散漫的。即便是我曾害了许久的红眼病，三天两头便要告假，功课竟也未曾落下太多。仿佛知识并非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是山间自在的风，不经意间，便吹进了心里。而这份散漫的心境，最好的寄托，便是学校那座四时花开不断的小小花园了。
　　一年四季，那园子里总有不同的颜色。但最让我魂牵梦萦的，还是秋日里那一片肆意盛开的菊。我后来还专门去查过它们的名姓，那些名字，一个个都像从古旧的线装书里走出来的，带着诗与画的韵味。有唤作“墨菊”的，颜色是那种沉郁到极致的紫黑，花瓣如丝，在凉风里微微打着卷，像饱蘸了浓墨的笔尖，仿佛随时要在那秋空上写下一行苍凉的诗。有叫“绿水秋波”的，通体是柔和的淡绿，素净得不像凡俗的花，倒像一位遗世的仙人，在溪边负手闲立，冷眼看人世的纷扰。更有“胭脂点雪”，这名字起得真好，白白的花瓣上，忽然晕开一抹娇嫩的嫣红，恰似美人晨妆，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胭脂，又漫不经心地揉在了颊上。还有“仙灵芝”，团团簇簇，富丽堂皇，真像神话里仙人采摘的灵芝；又有“天鹅舞”，花瓣细长而卷曲，向外飞扬着，当真有些天鹅引颈振翅的飘逸之姿。
　　然而我赏玩它们最好的辰光，却不在白日，而在深夜。那时的月光，似乎也比现在的要明亮、皎洁得多。它浩浩荡荡地泻下来，将远山、校舍和这园子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我常常在半夜里，也不知是因了何种心绪的牵引，独自悄悄地溜下床，游魂似的在这花园里飘荡。四下里是绝对的静，只有秋虫的唧唧声，时断时续。那些白日里喧闹着的菊，在月光下却全换了另一副模样，它们不再是具体的“墨菊”或“胭脂点雪”了，它们融成了一片浮动的光与影。我立在那沁凉的夜里，与这些沉默的、幽独的花魂相对，欣赏她抚摸她，觉得自己也成了它们中的一株。在旁人看来，这夜半赏花的行径，怕是有些痴傻，有些“不太正常”的罢？可如今想来，那却是我青春里最奢侈、最美好的一段了。那是一颗未经雕琢的敏感的心，与天地自然最私密最直接的对话。
　　前些时候，见一位素来敬重的老领导，在朋友圈里晒他养的菊花。各色的名品，在花盆里被照料得极好，形态奇崛，意趣高雅，确是惹人喜爱。我看着那些照片，心里忽然便是一动。我这一路走来，不正像极了一株山野间生长的菊么？带着些懵懂的、粗粝的生机，是青铜关的山水给了我最初的土壤；而此后岁月里，遇到的许多恩师、长者，便如这位老领导一般，他们不曾嫌弃我的野气，反以知识与智慧的清泉，耐心地浇灌我，更以自身的阅历与风骨为范，无私地修剪我的任性与枝蔓，让我得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逐渐地茁壮起来。
　　窗外的秋风又紧了。我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立在如水的月华里，四周是沉默的、盛放的秋菊。那一片摇曳的花影，早已不单单是花了，那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是我跋涉山川的起点，是我所有坚韧与温柔的来源。它定格在时光的彼岸，清冷、明亮，而又无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