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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1月2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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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驻村情
黄瑞华
文章字数:2025

  车子启动时扬起的尘土,想来早已落定。可有些东西,却在记忆深处扎根,枝枝蔓蔓地牵动着此刻的生活。驻村陈家涧的日子,原不过是日历上轻轻撕去的纸片,谁知竟在心上刻下这般深的痕迹。
  陈家涧,这山阳县板岩镇的小村,三百五十四户人家散落在九点八平方公里的山坳里。我初到时,颇觉其小,及至离别,却又觉得它大得装下了我两年的光阴。
  记得初到村里报到那天,张支书上下打量着我,微黑的脸上写满诧异:“咱村从没来过女的驻村,这……不方便吧?”我笑笑没说话。那时走在田埂上,小心避让着泥土,满腔的热忱里藏着城里人的无措。为了动员村民参与环境整治,我反复解释垃圾分类,王大伯直摆手:“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分那么清楚干啥?”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将我淹没。
  山里的晨光总是来得迟些。每每早起,踏着露水未干的村道,路旁的香椿树刚吐嫩芽,老农们蹲在地头捻着黄土议墒情。见了我,便咧开缺牙的嘴笑:“黄书记,吃咧么?”这一问一答间,生分渐渐消融。
  去年七月那场暴雨,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连续数日的雨让马滩河露出狰狞面目。那天我们冒雨巡查,劝说危房户转移,安顿完最后一位独居老人才返回。因安全考虑,我住在十多里外的镇卫生院,每天独自驾车往返。
  回到住处时浑身湿透,刚躺下就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拉开窗帘,漆黑中只见手电光束晃动,接着是汽车发动声——停在院墙下的车在紧急转移。我慌忙冲出去,刚钻进驾驶座,一道浑浊的水墙已咆哮扑来。借着微光,见洪水裹挟断木直扑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弃车而逃。那一夜挤在镇政府五楼,断电断网,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雨声。
  天亮后才知,上游道路被毁,洪水改道直扑镇街,我住的那栋楼一层已淹没。车被卡在树木前,车内灌满淤泥。张支书及时联系拖车处理。这场生死考验后,村民们待我不同了:张婶总塞来煮鸡蛋,李老汉主动教认草药,连最调皮的孩子也会规规矩矩喊“阿姨好。”这些细微的转变,比任何言语都更暖人心。
  夏日的黄昏最是难忘。忙完工作,坐在小河边听虫鸣蛙鼓。村民议论粮价时的精明,讨论国际形势时的天真,在暮色中交织成朴素的诗意。
  秋收时跟着挖黄姜,一镐下去震得虎口发麻。他们笑我笨拙却耐心教。休息时坐在田埂上,听他们讲村里往事,从五八年说到改革开放。有个老汉指远山:“年轻时还有狼,现在兔子都少见,但野猪还有。”眼神飘向远方。
  冬日里,陈家涧换了模样。休耕的土地、凋零的田畴在寒风中显得苍茫。蓝喜鹊在秃树上叽喳,打破寂静。直到那个阳光的早晨,与包扶干部走访时,空气中五谷丰登的气息和泥土芳香,让久违的乡土情结阵阵袭来。
  通村水泥路上少了车马喧嚣,冬阳下的路面泛着暖光。群山环抱的村庄,小洋楼掩映林间,田埂平整,让人心安。
  那些淳朴的人,用善意磨掉我身上的“玻璃壳”。李婶总在院里向我张望,花白头发在风里飘着:“女子,忙完来坐!”她的小院是我最初的课堂,她把一生苦乐摊在阳光下,絮絮诉说。
  最难忘的是村委会南院外的张奶奶。初秋清晨见她提拖把艰难向河边挪动,秋风撩起衣角,佝偻的身子每一步都颤巍巍。我接过拖把清洗,扶她回家。她眼睛一亮:“娃,从哪里来?”“县城来工作的。”她激动地握紧我的手:“到屋里坐坐……”
  她家院里几畦菜地,小黄狗慵懒趴着。正房锁着,独住偏房。“老伴走得早,孩子们在外难得回来。”指着墙上泛黄的照片:“小时候皮得很,现在都忙……”声音很轻,却听得人心酸。
  后来才知,她曾是民办教师,丈夫是生产队长,开山炸石时遇难。那声巨响炸碎所有安稳,她却连沉溺的时间都没有。晨曦中劳作,暮色里缝补辅导,用微薄的收入撑起了一个家。
  房后张大姐笑我“五谷不分”,塞给我小锄头带往后山。“荠菜包饺子香,马齿苋焯水凉拌……”她蹲地动作利落如土地本身。我学她样子,指甲缝塞满泥土,那一刻奇异地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年轻一代更让人看见希望。阮鸿和刘香亲昵地叫我姐姐,送来自家香椿:“头茬的,炒鸡蛋最香。”宁远君刚毕业回村,工作认真负责。这些年轻身影,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乡村振兴是鲜活的生命在接力。
  最心灵震颤的是村西头的失独大娘,见面时眼里总泛着泪光。有时说着突然抱住我,瘦肩颤抖,泪水浸湿衣襟。最初不知如何安慰,后来才明白她不需要言语,只需要承载泪水的依靠。在沉默的相拥里,触摸到了生命最原始的悲怆与坚忍。
  如今回到车水马龙的县城,窗明几净却常觉心里空落。那片土地不仅教会我识五谷,更教会我俯身倾听生活的叹息与歌唱。用宁静抚平忧愁,用真实悲欢重塑魂灵。这段驻村岁月如深埋的老姜,扎进心田。夜深人静时,仿佛又听见马滩河潺潺水声,看见村民在路口田野挥手的身影。我知道,那段岁月已化作生命中最珍贵的收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山绿水的陈家涧养育了一代代人。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但我知道,我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里。说不清在某个黄昏,或闻到相似的乡土气息时,思念便会汹涌而来。“一定会回来看你们。”不是客套,是种子,早已在心田发芽。
  车子拐过山弯。最后回望,那山、那水、那草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都成了我生命年轮中,最深、最温暖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