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的街巷生得奇，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弯弯绕绕地扎进秦岭余脉的皱褶里。丹江水蜿蜒流过，将红砖街巷泡得发亮。女贞树绿得发沉，叶脉里渗着经年的雨。十几年过去，枝丫上的疤节还是十三四岁时的模样，所以我常疑心这些树是长在倒流的时光里——那年月，丹江的水总漫不过石桥墩子，倒把少年人的光阴冲得七零八落。那时节，日头坠得慢，蝉声拖得老长，蝉蜕却还挂在枝丫间，风一过，就簌簌地抖落些旧日辰光。
　　女贞树的影子是能蜇人的，专挑后脖颈下口。我蹬着我爷的二八大杠，车铃铛早哑了，倒是车轴吱呀呀地唱，那裤脚卷起的尘灰，至今还在肺叶里打转。南门口建设包子的铁锅总在清晨冒白烟，竹蒸笼摞得比门框还高，褪了金的招牌下垂着串串炮皮，红纸褪成惨白，像褪了色的年画。我总爱用布鞋底碾那些哑炮，既盼着能炸出个惊雷，又怕惊醒了檐下打盹的老猫。这心思倒与后来在省城初见霓虹灯时一般，怯生生地伸脚探路，却总踩不实水泥地上的光影。
　　老城墙根最懂腌渍光阴。红板砖上蒸着油盐酱醋的味儿，是从我爷杂货铺门槛缝里渗出来的。老式玻璃柜台里躺着水果糖，裹着红绿糖纸，像庙会上涂了胭脂的纸人。那年月，父母无暇顾及我，我便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里，把童年腌成了话梅糖的酸甜——甜是糖纸的，酸是玻璃柜台倒影里，那个够不着秤杆的小人儿。
　　我爷的烟锅子爱在暮色里打洞，火星子明明灭灭，烫穿了商洛的黄昏。他身后货架上的搪瓷缸排着队，把“劳动光荣”的红字映在皱纹里。我婆纳鞋底的麻线穿过晨昏，玉米的金黄、远山的青黛都缝进了布里。他们说话声轻，落在天井里溅不起水花，倒让墙根的苔藓又厚了几分。如今想来，人活一世，原就是檐角青苔，日复一日地洇着，不知不觉就漫过了瓦当。
　　我爷总说商洛的雨是带钩子的。可不是吗，檐溜子垂下来，能把往事钩出三尺长。那年伏天，我攥着我婆的蓝布衫角上街，西背街炸油糕的香气缠着雨丝，竟在布纹里腌出了盐霜。如今站在南门口看雨，楼缝里漏下的光早把山影剪成了银行卡的尺寸，倒是那些褪色的炮皮还在风里晃荡，像谁把老皇历撕成了碎片。
　　秋深时，后坡的玉米地会翻起金浪。大人们扎堆说古经，声气浮在玉米梢上，金黄的穗子一抖，便落下满地的“想当初”。我仍独爱蹍那些哑炮的红纸屑，碎屑里埋着未爆的火星子，像极了这些年哽在喉头的那些话。前日收拾旧物，竟翻出半截发霉的炮捻子，这才惊觉，原来最吓人的不是炮仗炸响，倒是哑炮里憋着的死寂。
　　老城墙根的砖头会喘气。白日里吞了卖菜婆子的闲话，夜里就吐给跑三轮的汉子听。檐角铁马碎了那日，树皮上新刻的“拆”字，比少年铅笔刀划的诺言深三分，铜绿溅在药店的玻璃橱窗上，倒映出个戴眼镜的先生——他裤脚早不卷了，皮鞋却沾着十年前的尘灰。河堤柳年年抽新条，只是钓不起当年的月亮。前些夜与旧友踱步，他说我背上生刺，我倒觉得是这商洛的月光太利，把魂灵刮出了毛边，倒是烟草的苦，与少年时未爆的炮仗，在肺叶里结成同一种痂。
　　商洛的夜露重，秦岭的雾一起，整座城都在女贞树影里打盹。售楼处的沙盘泛着塑料光泽，我在微型景观里找南门口，只见树脂做的女贞树油亮得可疑。包子的竹蒸笼早被霓虹招牌吞了魂，蓝紫光晕里浮着旧年油星子，沥青味混着廉价香薰，倒是那辆锈在岁月拐角的二八大杠记得真切——车座上积的灰，分明是旧年夏天落下的蝉蜕。
　　有人说在城南见过骑单车的少年，车铃铛哑着，后座载满山风。这话我信，商洛的街巷原就是条倒流的河，总有人正在离开，也总有人刚刚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