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家在黑龙口，自嫁到山外，每次回老家，后备箱里总少不了塞几包豆腐干。不是城里超市里那种规规整整的货，是带着秦岭烟火气的、能嚼出光阴味道的滋味。
　　前阵子回娘家，刚走到镇口那棵大树下，就瞥见了熟悉的担子。挑担的是一位精瘦老者，脸上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像极了秦岭岩壁上被风雨刻出的皴痕，每一道都藏着故事。他从不大声吆喝，就坐在槐树根上，守着两只蒙着白布的竹篓，气定神闲，仿佛那篓里装的不是豆腐干，是这满山的秋阳、晨露，还有慢悠悠流走的日子。
　　我刚走近，老者就伸手掀开了白布。一股豆香混着五香料的辛香，裹着山间的潮气扑面而来——不是城里那种飘得快、散得也快的虚浮香味，是沉的、实的，像刚从地里拔出的萝卜，带着土的气息，一下就钻进了心里。
　　再看那豆腐干，模样实在朴实。边缘带着手工切割的毛糙弧度，像被岁月磨软的旧木片；颜色是温润的酱黄，透着股子亲切。拈一块在手里，沉甸甸的，指腹能摸到密实的肌理，捏一下，还能感觉到微微的韧劲。“浆水点就，青石压成。”老者开口，声音带着山里人的醇厚。我心里猛地一热，这八个字，哪是说豆腐干？是老辈人靠着山川风土过日子的智慧，一句就道尽了。
　　黑龙口的水，是从秦岭深处渗出来的。想想看，那水顺着岩缝往下淌，过草木、经石砾，滤掉了所有杂味，只揣着草木的清、岩石的矿，甜得纯粹。用这水磨豆子，豆腥气早被化解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全是豆子本身的甘美，稠得能挂住勺。
　　而“浆水”更是关键。不是化学石膏，是前回做豆腐剩下的老浆，装在粗陶罐里，在灶边慢慢发酵。等浆水泛出微酸的气泡，带着活泛的劲儿，再用来点豆浆——那哪是点豆腐，是一场温和的蜕变。豆浆慢慢凝起来，像山间的云岚，一点一点聚，一丝一丝收，最后成了软乎乎的豆花，带着灵气，这才算有了豆腐的“魂”。
　　接着就是压。压豆腐的青石，是从溪涧里挑来的，洗得干干净净，凉沁沁的，还带着水的湿气。豆花裹进粗棉布，铺在木模里，再把青石压上去。那力道是慢的、沉的，是大山的重量。水分顺着棉布缝慢慢渗出来，豆花一点点紧实，豆香也被这股子劲牢牢锁进纤维里，从软嫩的豆花，熬成了有风骨的豆腐干。原来这韧劲儿不是天生的，是山泉水养的，是青石压的，是时间熬的。
　　我忍不住当场掰了一块嚼。初入口是五香的咸鲜，刚好衬出豆香；嚼两下，豆子本身的甘甜就漫了上来，不是齁甜，是清清爽爽的回甘。它耐嚼，却不费牙，齿间能感觉到微妙的弹性，像在轻轻跟你较劲，每多嚼一下，豆香就多释放一分，满口腔都是香的，竟嚼出了吃肉的酣畅。同行的丈夫笑着说：“这玩意儿最能‘杀馋’！”可不是嘛，嘴里有这口实在香，心里那点对零食的焦灼，一下就被镇住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山岚像薄纱一样飘过来，把远处的山峰裹得朦朦胧胧。老者收拾好担子，挑着往巷子里走，竹篓晃悠悠的，影子渐渐融进道路的尽头。我嘴里还留着豆腐干的香，忽然就懂了：每次带回去的豆腐干，其实带不走黑龙口的水、山里的风，也带不走这慢悠悠的光阴。它不过是个信物，让我在山外的日子里，一嚼起这味道，就能想起镇口的树、老者的皱纹，还有娘家的烟火气。
　　归途的车开得快，窗外的秦岭轮廓渐渐模糊。可那豆腐干的滋味，沉在心底，温温的、实实的，像揣着一小块来自故乡的阳光，怕是再过多久，都不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