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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5年02月1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建国前后商洛镇腊月风情
文/石云祥
文章字数:2805


  每临春节,我总是神游故里,似孩童重回商山脚下的商洛古镇(今丹凤县商镇)。而我最怀恋的,是新中国建立前后的腊月天,千家万户忙办年的热闹情景。
  “宁穷一年,不穷一日。”腊月年近,最热火的,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忙着赶商洛镇的万人大集。记得天未亮,年幼的我还睡在热被窝里,就听到房后石家街古官道上,一溜带串的担子“吱扭扭”地响,瓦盆瓦罐“叮叮当当”奏着小曲。从早到晚,东来的,西去的,人声脚步声声声不息。与此同时,还有接二连三的邮差。他们身穿绿制服,腿扎绿裹缠,肩挑邮件重担,手提搭拄,带着马灯,身系铜铃一路作响,无论白天黑夜,脚步紧急,且有节奏。官道东头,过三官庙、娘娘庙、土地庙、大石桥,东行不远几步,便是繁花似锦的镇街。街西头古老的大槐树下,是万人大集场的中心。腊月里,集市波及方圆数里,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沟沟岔岔,山山凹凹,所有村庄,直至单家独户,皆倾巢而出:背背篓的,提竹篮的,担担子的,都从四面八方流水般涌上集来。金灿灿的早上,迎着日出,商山寺的老和尚披黄拄杖,也来到大槐树旁,举笛吹奏,曲荡云霄,待听众围观潮涌,然后摆出商芝出售,以办年货。
  集市上,一行行,一片片,星罗棋布,五花八门分类摆摊。有地上挖坑支锅烧火蒸热红薯的,有食摊飘香卖水煎包子、锅盔、面条的,有簸箕成行卖盐、粉条的,有摆着各色布袋卖稻子、麦子、杂豆的,有手提猪肉、鸡鸭走街叫卖的,一街两行的年画、灶王爷、香表、灯笼、蜡烛更是映花人眼,目不胜收。大人肘下,在人缝里挤来挤去的孩子石保天一手拿着火柴,一手举盒烟,“一分钱一根”,叫卖不停。还有老奶奶腰弯如弓,挟着白粗布,一手拿着尺子,在人稀处喊哑了嗓子。满集人,脚上多是麻草鞋扎缠子,只有少数布鞋。偶尔,见一“阔人”,引个“洋太太”走街游逛,脚上的鞋在阳光下黑明发亮,满集人追着看稀奇。后来,才知道那是刚出世的时兴雨鞋。
  腊月市集,吵声震天,让人双耳发麻。我手拉堂弟太祥在人海里浮游,被挤得脚悬气憋,但心里乐呵呵的,脸上泛着笑,四处看热闹。最引人注目的,是柴场、木炭场和猪、牛、羊场的叫卖者,平川里人称“南山豹”,个个大裆裤子,腰上别个旱烟袋,腿扎白裹缠,脚穿麻草鞋,包一块布当袜子。有人编了个顺口溜这样描述他们:“头包毛巾像乌鸦,花脸胡子毛刷刷,两手脏同黑鸡爪,穿的棉袄开了花。”卖完了木炭、干柴等山货,他们肩扛空扁担,上挑一吊肉或年画、香表,黑手心握着热红薯,一边吃一边唱起王宝钏的戏词:“世人都想把官坐,谁是牵马坠镫的人……”
  腊月里,“村村磨碾日夜转,家家户户磨米面”。妈妈把久藏的夏麦秋稻拿出来,要上磨碾了。那时,一碾一磨,十家九借,二十四小时地转。在王家斜姨家,我们伴月磨面,娘似雪人,手指上的铜顶针敲得面箩“嘀嗒”“嘀嗒”响,我跟在曳磨杠子的牛后边,随着磨盘转。为吃上年馍,我不时地挥着皮鞭,吆牛快走,常常气得牛鼻根一甩,卧在磨道里耍脾气,我只好说些“好话”,把它哄起来。这时,我就帮牛推着磨子转圈。
  过了“五豆”、“腊八”、二十三“送灶爷”,年越近,家家越忙。我家最忙的是妈妈,为脱旧迎新,她扫掉了满屋漆灰,用商山白土刷亮了烟熏的四壁,清除了屋院内外的脏物。只见她白织夜纺,缝衣纳被,拧绳做鞋,下河洗衣……家里件件样样焕然一新之后,她把一年的积尘送至路边,还燃根香,说是“送穷脏,迎福康”。年来了,她忙得脚痛、手疼。
  腊月里,最有趣的是蒸年馍。二十六这天,我哪儿也不去,风箱拉得“扑嗒”响,锅下火焰呼噜噜直笑。妈妈先蒸豆渣馍、萝卜丝包子,待火旺,笼里的热气能膨圆,才蒸大白馍馍。那时候,一年到头,我口不沾馍,只能喝稀糊汤。直到这天,馍蒸一大蒲篮,白中点红,惹得人口水直流。蒸馍时,有客邻来,妈妈一定拾一大盘白蒸馍让他尝尝“新”。霎时,屋内笑声一片。吃的人,都夸说碱合适,手艺高,馍花炸得开,蒸的白,吃着香。如有讨饭的乘兴而来,妈妈会将各样馍都送给他一个。归还蒸笼时,妈妈还把最搭眼的大白蒸馍给主家放上三五个,以表谢意。她对我说:“行好才得好,人活着要识好、知好、多为好、感恩好。好中好里活,活得好里乐。”等她送笼回来,我问:“平时不见馍,过年了,为啥蒸得这么多?”她说:“一年到头了,过年要祭祖敬神,拜亲走友,不忘情义,感恩回报,都要喜送年礼。”又说:“这白馍不光自己吃,过年还要用它待客,不到年节,只能吃豆渣馍。”那些“点红”的白蒸馍,是年食,是年礼,是年献,凝聚着珍贵的人间真情啊。
  腊月二十七、八、九,又是家家热破天,忙着做豆腐、煮肉、熬萝卜的大好日子。
  做豆腐时,我也随着小磨子转,一会儿,头昏眼花,将一勺黄豆搭了空,姐姐走来拧我耳朵,我一哭,妈妈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说:“哪怕过年不吃豆腐,也不许打娃娃……”我将地上的豆子一颗颗拾了起来。热豆浆好了,妈妈先给我喝;豆腐成了,妈妈先给我吃……我想起“过了初四五,少肉没豆腐”的俗话,立马似吃到仙物一样快乐。
  做完了豆腐,我和小伙伴们走村串户,只见有的人家把肉挂在屋墙或柱子上,显示着新年的气氛;有的人家正在煮肉,锅里咕嘟咕嘟翻冒油花;有的人家熬萝卜,热气腾腾,满院飘香。可是,有的屋里一片冰冷。我家西巷道一家门前的青石板上,坐着一位银发老母,脸上挂着泪,盼着出门“耍扁担”的两个儿子回家过年。她说,一年到头了,口没沾过油水珠,看过年时儿子回来,能不能带点肉?
  腊月二十八,久出远门的老父亲提了个口叼尾巴的猪头回来了。我手拍着白白的猪头,心想,一年来我只吃过一次喜宴,席上了三盘肉,一次一人一片,我共吃了三片,这个猪头该切多少肉片片哟?煮肉时,我一刻不离妈妈身边,拆骨肉时,妈妈将核桃大一疙瘩塞到我口中,我直嚼得一光二净。当油汤熬的萝卜熟了,我先给床上的老父亲舀了一碗,接着给自己舀了一大碗,还给碗底塞了块肉,说是吃着去游门,兴冲冲送给了毛大婶吃。回到家,我还给老母鸡吃了块热萝卜,让它嘴也油油。妈妈看到了,只是笑。
  腊月的商洛古镇,忙醉了大大小小的人。我家对门住的老艺人,唱了一辈子青旦的姜福圆叔叔,在屋子里敲着升子、青盘碗,弹着三弦唱老曲子戏,准备年节演出。院子里,叔叔绑扎的荷花灯、鼓鼓灯、狗娃灯、公鸡灯、羊娃灯等二三十种花灯,生动如真,五彩缤纷,正准备上市。村镇上的大鼓、大锣、铙钹等各种乐器,各村的旗灯、排灯、龙灯、狮子……也都在收拾,准备着正月的热闹。
  啊,在那个战乱、贫困的年月,到了腊月迎春过年时,似乎一切都平和了,所有人都心系年乐了。腊月里,天天“忙年”;除夕三十,团年谢年;正月初一,接福迎年;正月初二,亲友拜年;正月十五,乐众贺年。这是商洛镇从古至今世世代代所唱的过年曲。而腊月“忙年”的含辛茹苦、奋力奔波,是为迎接来年的日新月异,旨在求得天人祥和,幸福安乐,充满了对美好日月的向往与追求。啊,遥思那衣衫褴褛的老一辈在腊月寒天所表现出的艰辛与乐观,那种苦中作乐、乐人乐物的信念与激情……这一切啊,永似日月高照,铭记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