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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6年01月1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痛悼高信兄
张宏运
文章字数:2363
  兄一生研究鲁迅,深知先生与人书信交往,均称对方为兄。我在这里尊称兄为兄,想必定会契合兄走笔行文的习性,欣然而慨允。以年龄论,兄也确是我的老大哥。
  我初识兄,是把兄当作一位拾破烂的。那时“文革”尚未结束,我作为业余文学青年,有天经过洛南文化馆库房,瞥见一人正蹲在墙角一大堆乱扔的旧书报杂志里,兴奋地捡拾着。我踱步进去,兄头也未抬,浑厚了嗓音说,这里头的宝贝可不少!我望过去,见兄的手边,已摞起发黄的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等等。兄的善于发现和孜孜不倦自此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和兄的头一次面对面,是兄作为地区群艺馆干部,陪同地区文化局的一位领导,来我家走访探望。那时我作为刚刚在报刊发表过一两篇稿件的返乡知青,正在生产队劳动,家境极其贫寒,屋里连个像样的坐的东西也没有。兄便和我坐在屋外小院从河滩拣来的河卵石上,清谈起来。——是的,是清谈,不涉个人际遇,不议他人是非,不扯柴米油盐,不论家长里短,只谈古今中外文坛的轶闻趣事和作家、作品,没有屈尊俯就,也没有曲意逢迎,是完全平等的两个文学人,交流、沟通。直至我参加工作,去地区拜访兄,兄也是递一杯清茶,像首次见面,和我不知倦怠地清谈;或在兄的带领下,去西安开会,晚上各自盘腿旅社床上,相对而视,兄叼根暗红色烟嘴,与我娓娓道来。直至2014年岁末,在好友李相虎于西安举办的焦墨写生展上见面,兄已因病而步履蹒跚,我们依旧开口便是清谈,如果不是搀扶兄的嫂夫人的提醒,又不知要清谈到什么时候。在和兄的清谈中,我于不觉间,知晓了书籍封面装帧和排版的美学原理,明白了不见经传的小子,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求学求真欲望,便可和如漫画家华君武这样的大人物建立起真挚的情感,获得响应、信任和珍贵墨宝……兄今逝去,我去哪里幸遇如兄这样心灵契合的清谈挚友?
  我和兄相识数十年,从未有过物之利益之互换,各自均无对方电话,也从未相互索要赠与过,诚所谓清淡如水。但兄那年在地区文化局文创室,接到为省级部门撰写报告文学的课题,便电话通知我去采访撰写洛南的两个人物。我有点忐忑,刚开口,兄便说,我只相信你,就挂了电话。我诚惶诚恐,写好后送交于兄,于久久无声无息间,忽然收到县劳人局的通知,去领取他们代为领回的一个二等奖一个三等奖的证书和奖金。兄未事先透露,我也未事后答谢。我与兄之间,皆视之为理所当然。
  兄相貌堂堂,卧蚕眉,丹凤眼,用洛南话说,是“睁眉子豁眼”,一副铮铮傲骨,舍我其谁,虽千万人吾将独往矣的儒将猛士气概,但对任何普通的业余作者,均和蔼可亲,从不卖弄才华,不吹嘘自己的“过五关斩六将”,不以教师爷自居耳提面命,总是“淡淡妆,天然样”,侃侃而谈,使对方如沐春风,舒服而惬意。故年龄相近者,皆直呼兄的名字,“高信”长,“高信”短,过于年轻的,便想当然地尊称兄为“高”老师了,竟不知兄姓李,自然,绝少有人恭称兄为“李主任”了。有年洛南的文学青年办了张小报,某期缺篇压轴之作,我惴惴不安,试探了约兄屈就赐予一篇。兄极其爽快地一言为定,迅速寄来数页稿件,只见工笔正楷,认真至虔诚,使我错愕不已,惊喜过望。
  兄曾于某年被调至一外县文化单位,明显着遭贬谪了。我知悉后暗暗捏把汗,惟恐兄偏居一隅,因愤懑而自我放逐,从此萎靡、沉沦,一蹶不振。谁料没过多久,从鲁迅先生长期生活战斗的上海主办的《文汇报》、《新民晚报》等报刊传来了消息——是接二连三地刊发兄的署名文章,大有“井喷”之势,从钩沉索隐鲁迅先生的生活、起居、交往等等,渐次转向探索先生的思想渊源和脉络,文笔干净、朴实、灵动、秀丽,逻辑推理环环紧扣,密不透风,无丝毫怨怼暴戾之气,日渐形成独自风格,使我在西大的授课老师、我国著名鲁迅研究专家单演义教授见了我,都急切地打听起兄的状况,奠定了兄在鲁迅研究领域的鼎立之位。待兄复归地区文化局文创室,我与兄又晤面清谈,同以往一样,均不涉彼此的际遇荣辱,谁也没挑起这个话题,但我深知,兄身处逆境煎熬,却能觅得其缝隙间的独特优越,并善加利用,那是非常人所能达到的境界,属真铁汉子。现在想想,有点痛哉惜哉:兄将其中的秘诀,已永远带往天堂,我等欲请教详情,借鉴励志,再无可能了。
  兄之学问专长,属冷门偏学,远离当下的文艺圈,但兄早年即钟情于诗歌创作,屡有斩获,颇具心得,便对当代陕西、商洛的文坛、书坛、画坛,乃至于戏剧创作,时时刻刻关注了,尤其注目于新秀,追寻其轨迹。无论艺苑怎样的乱花纷离迷人眼,兄始终力主“文以载道”,“有益于世道人心”,对“小草小花眯眯笑”的所谓软散文,揭父母祖辈丑事、糗事的所谓“现代派”小说等等,颇不以为然,每每于各种会议、讲坛,予以提醒、告诫,却只温婉地点到为止。兄总是冷眼旁观着时髦当红的作家、书画家,不置一字一词述评,严守“看看,再看看,让时间检验”。兄今已逝,其真知灼见,将再也不会为世人知晓了,抱憾哪……
  兄调任陕西教育出版社,任编审抑或主编后,我即与兄再未晤面,只通过友人彼此打听挂念。直到2013年夏,我与兄在西安的李相虎书画展上会面,分离已约二十多年。我见兄依旧双目炯炯,灼烁着洞悉秋毫的辉光;高阔光洁的额头,锃亮着睿智;戴顶黑色礼帽,峨然高耸;一身皂色毛呢中山装,整洁合体,精神矍铄;嗓音铿锵,韵味十足。翌年,再见时,便觉兄之脸庞明显消瘦,心中便涌上一丝隐忧,有些儿将会永别的不祥之兆,便在与兄的交往史上,破天荒地邀兄合影。谁知我的隐忧,竟如谶语成真。2015年12月28日,好友书画家相虎于早9点许,转发给我兄之虎子讣告,兄已离世,叮嘱我拟一挽联,由他执笔书写,献至兄之灵前。我于撰拟挽联,思拙词穷,但对兄却情不能已,如泉涌流,便献丑遥祭了:文采灵秀担当道义追慕鲁迅风骨,神思刚直惜护人才灼烁伯乐慧眸。请兄微微含笑,权当与我清谈,姑妄听之纳之。——能予以点评赐教吗?
  高信兄,永别了。你我的清谈,也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