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高龄的父亲，耳聋眼花，所幸腿脚还利索。十天前，大清早，父亲可怜兮兮地对我说：“今年清明，我一定要回去，给你婆祭坟哩，我半夜梦见你婆了，哭醒来满脸眼泪。”父亲接着问“你婆老了多少年了？”十八年了，我说。其实父亲是记得的，现在又忘了。父亲竟然像天真的小孩子，离开妈妈时间太久，非常想念妈妈，想一下子见到妈妈那般迫切。我大声劝他别急，到时看天气再说。
　　父亲快两年没回乡下老家了。其中原因，他自然不明白，儿女们只好能瞒尽量瞒着，所幸老人家早已不是当年那样肯动脑筋爱较真，儿女们一哄说，他就信了。小叔走了，母亲走了，我叔父——他唯一的手足，去年清明前又走了。父亲幼年失怙，孤儿寡母仨人，相依为命，极不容易，娘们仨却活得高寿长命。叔父走时，留下一句热切话：“照顾好你伯，叫他好好往九十岁以上活，我是不行了。”叔父享年八十又五。可见人到了垂暮之年，最忌讳个“死”字。不知从何时起，叔父过去生活不随心时，那句口头禅“还不如死了安然”，不再提了。
　　汲取教训，叔父去世的消息，对父亲一直是高度秘密。去年叔父每过“七灾”，我们每次都得回去，父亲问时，我们就支吾应付，庆幸他总是问过前半句，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每逢堂弟堂妹来看望他，或者我们回乡去，他总会迫切地问起我叔父的健康状况，仿佛叔父永远还是他眼里的小伙子一样，一听说叔父好着哩，他脸上立马挂满笑容。
　　说话间，清明又到了。一号天气还算好，我与二弟商量，拉老人家一块回去。不得不跟堂弟提前打招呼，让他将自家中堂供奉着的叔父遗像，先收拾起来，教他如何骗父亲。就像我们小时淘气哄妈妈那样编谎，免得又惹出什么大事非来。老年人最怕的是大喜大悲，平平常常生活，对老年太重要了。五年前，阴历三月十五，第二天是小叔的周年忌日。我偏偏出远差在外，母亲拖着严重骨折那条残腿，拄着拐棍，执意要回乡下老家去，谁也挡不住。人老了，性格变得特别犟，脾气来了，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二老多少还听我说，我又不在家。就连父亲也生气了，说你急着回去死啊！话虽笑着说，经常的口头禅，怎奈一语成譏。妹妹只好由着她性子来。
　　回到老家，母亲由我妹妹搀着，先在村子转一圈。快晚饭了，开始请棂。哭棂接棂，老家习俗。哭了两声，突然不见母亲出声了。暗的灯光下，一家人一时手忙脚乱，叫不醒，喊不应，母亲一个劲呕吐。二弟正在西安住院，他们赶紧给我打电话。我到中心医院，叫上120，风风火火朝老家赶。母亲竟如睡着一样，赶紧往医院送。我一路不停叫着妈妈，我要从死神手里抢回妈妈，希望出现奇迹，一丝生的希望，就是尽快进医院。一路上唤不醒母亲，拉到中心医院，医生判诊断颅内大出血，脑已死亡；耄耋老人，手术做了，好的希望微乎其微，最终变成一个植物人。只好拉回乡下老家去，母亲很快走了，永远离开了自己操劳一生的烦恼人世，去另一个世界休息去了……
　　从那时起，我们对于父亲的经管，就格外小心，不能让他受一点意外刺激，免得悲剧重演。便有了前面那么长时间不陪老人回老家去的不孝话题。
　　回到老家，娘已经做好早饭，早饭做得很丰盛，我们最爱吃的粘饭，还有包谷糊汤蒸馍，炒了四个家常菜，个个吃得夯饱。堂弟先给叔父上坟，一向他很忙，只好今天提前一点时间上坟，我们先上老坟，到了我们祖母与母亲与叔父的坟前，我一直扶着父亲，尽量不让他看破叔父坟前任何一丝反常迹象。父亲执意要给祖母叩头。风尘仆仆，回来就是为了给自己母亲叩个头！我搀着父亲想，父亲此时可能想着自己的百年孤独，想自己来日不长，随时如一阵风飘到自己的祖母和我母亲那儿去。
　　父亲浑浊的两眼，有泪花在旋转，一时又无法坠落。村子里，单位里和他同龄的老人们走完了，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百年孤独，千年寂寞！父亲每逢头脑清醒瞬间，总会问起我：XX死了还活着？我回答早死了！其实他以前记得的，一时又忘了。过一向，忽然想起了，又问我，我像标准答案一样，又重复告诉一遍，就这样，问来问去，不知问了多少遍。父亲也许想从我答案中找到人生不死的消息，所有不管过去的对劲还是不对劲的人，只要还活着，他可能就会找他们去聊天。失望的是每次我都是一样的标准答案。
　　父亲在自己的最后烛光里，握着自己的火把，一天天天顽强地照着自己的归路。但愿明年父亲仍然回来，给祖母上坟，最好忘了叔父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