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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5月3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回忆记
陈年喜
文章字数:1812
  2017年农历腊月二十五,从贵州遵义回老家。
  说来惭愧,我至今不太适应公历,总觉得它统领的时序节奏是匆忙的、错乱的,牛头不对马嘴。我一直把手机的日期设置成农历,虽然它的显示也常常错乱,需要一调再调。
  这是一列最慢的火车,遵义到西安,整整十九个小时。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至2018年3月之前,两地没有开通高铁。三十年的出行生活里,乘坐过多少慢火车呀?东北、内蒙、青海、六千里喀什……除开颠簸、疲惫、焦虑与饥渴,我喜欢那窗口,那明亮的或黑夜中的窗口,那窗口外一闪而失的村庄与苍生,它对一个生命的打开和补偿超过了所有的劳顿与风尘。
  乘坐火车是一场真正检视和进入地理与民生的巡游,在一日千里的铁甲面前,一切都无遮无拦迅不及防,一切都不及修饰与打扮。三百年前,如果有了火车,康熙皇帝哪里还用得着微服江南呢。
  过黔北,穿重庆,跨过大半个陕南,一千三百里云和月,我的心情是微微寒冷和沉重的。这种寒冷和沉重始于何时、何地?已经不能具体到实处了,似乎已有二十年,似乎无处不在。
  高楼、工厂、无处不达的公路,真实到梦一样的城镇,繁华与便利,霓虹与喧嚣,世界和生活早已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奔向前方。但我总是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不快。什么呢?土地!你再也不能看到一片完整耕种的土地了,再也看不见青纱帐三千倾的景象了。哪怕从来都是粮食主产区的华北、东北平原,它们被切割、分解,像一个过气的丑角,被任意打扮、遗弃。
  西安南站,转大巴,转乡村公交,二十七日下午,终于到家了。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家了。而灵肉上的离乡,大概要以十年计了。
  正门前的那条小路还在,一排枣树还在,环绕它们的庄稼地荒芜了,在这个大旱之冬,一派荒草萋萋。
  我们这个村子地理的布局有些怪异,它居于山腰,向下,是一段长坡,向后,是一座陡坡,村庄和土地分布在两坡之间的缓慢的平地里,像一把椅子的坐板部分。土地是旱田,种小麦、玉米、大豆、红薯,虽然只有五十亩,庄稼起身时,一望无边无垠。夏天锄草,人各一顶草帽,玉米齐腰或齐顶,锄一阵,直起腰看看,离地头还远,再锄一阵直腰再看,似乎更远了。锄着锄着,锄出一颗硕大的核桃,那是上年遗忘的。没有接上足够的湿气,要发芽终于没发出来。砸开来,味道依旧清香。
  太阳西沉,四野苍茫,寒风中的晚霞格外甘冽。在这条走过我童年、少年,大部分青年和中年时光的土路上,我企图拣回往日的记忆,那农事的、土地的时光。可眼前的景象把它们打碎了、遮掩了。这个时节本应麦苗青青的地块,一片光秃秃的,它们由远至近,向村子靠拢,已缩小到不足二十亩。那些全村劳力耗力一冬又一冬修起来的石练坍塌狼藉,蒿草掩映。
  对于这一切,我不知道说什么,可能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景象非独老家,这些年,我走过的地方,举目皆是。多少生长过稻谷和油菜的田野,一夜之间长出连绵的高楼、工厂、蜘蛛网一样的道路。
  在广大的土地上,不仅农田在消失,农民也在消失,人们以各种方式离开土地,去了工厂、车间、都市或更荒凉的地方。对于土地来说,人的离去,像草木枯败一样自然,无足轻重,而对于人,土地的荒芜和失去,人们将永无归处,沦为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漂蓬。这样的漂蓬感受,无论你怎样风光,身处何地,都将伴随你到永远。
  正月初五,去外婆家。其实外婆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十年了,每次去到的,不过是一处记忆之乡。
  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路啊。
  外婆走的那年,我正上初中一年级。外婆家,是我上小学之前的乐土,因为,这里有吃的。翻过屋后的山头,就是河南地界,这是一片两省的边角地,山高水寒,耕地极度缺乏。外婆在每一块石头缝里、每一片可以利用的坡脚,见缝插针地种上豆角、黄瓜、白菜和杂物,她把土地看得像命一样贵重。她对我说过,外公是饿死的。
  外婆入土那天,连天大雨。按她最后的嘱咐,几十个人把她送到了屋后面的山上。家门口平坦些的地方,可以种瓜果。她要把它们留给需要继续吃饭的嘴巴。我跟在队伍后面,一步一滑倒。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荒草遮掩的坟冢,它早已坍塌,成为山体的一部分。而山下的家园已经人去屋空,田园尽芜。我想象不出,如果外婆还活着,看到这一切,如果她活着,听我讲出那些她看不到的土地的命运,她会不会大声地哭起来?
  回贵州那天,路过老家的小镇,镇对面的一片地上,十几台挖掘机在忙碌作业。它们正将去年的菜地变为地基。我赶紧用手机拍下它们,我知道,待我再回来时,这里将是一片高楼了。
  人生若梦,土地亦若梦。《红楼梦》里写到的“绿畦香稻粳米”,慢慢地,我们只能从古人的诗词里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