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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5月3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土地的名字
程毅飞
文章字数:1807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一生有许多亲人和朋友,但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这辈子最贴心、最要好的朋友是土地。那个时候,吃的、穿的、用的,没有哪一样不是来自于土地。土地就是山里人的命根子。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年纪尚小,有些不甚理解,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世事的变迁,我对父亲的话有了更深的感悟。我不得不佩服,父亲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哲学家。没有和土地打过交道,或者说对土地没有血浓于水的情感的人,无论如何是说不出那样富有哲理的话的。
  和家里的鸡呀猫呀狗呀一样,父亲说,土地是有名字的。土地的名字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但都离不开乡村,离不开一生挚爱它们的亲人。土地的名字,是父辈留给村庄的孩子,每一块都镌刻着生动鲜活的故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垄都在时光的塄坎上记录着一代代痴情乡民走过的足迹。
  我在进城之前,绝对是父亲的“跟屁虫”,父亲走到哪儿,我的影子就晃到哪儿,父亲想甩都甩不掉。干脆,下田时,父亲也就叫上了我。父亲说,走,今天上大洼点洋芋去,我就跟了父亲上大洼。大洼是一块四方田,平展展的,父亲担着尿担,拄着锄头在前面走,我就提了母亲切好的洋芋种迈步紧跟。洋芋地已经提前翻好了,父亲挖窝,我撂种,然后浇尿,盖窝,洋芋就点种到地里了。于是,我就记住了:这块地叫大洼。
  又过了几天,父亲说,走,跟我去高塘沤肥去。我不解,问父亲,沤肥干啥?父亲就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傻小子,沤肥好壮田啊!人常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么。高塘是一大块坡坡地,有的人家嫌离家远,荒了,可父亲就是舍不得,说这地块向阳,收成好哩。我就和父亲一起沤起肥来。父亲先用镢头平出一个大场子,把从山坡上割来的青草用铡刀铡成短结,再把草木灰、鸡粪、猪粪、牛粪等拌匀成“混合土”。铺一层青草结,压一层“混合土”,再铺再压。这样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最后,用稀泥把“小山”糊起来,等待青草发酵腐烂。这样沤出的土粪,乡亲们叫作“积肥”,这“积肥”上到地里,既状苗,又能使庄稼颗粒饱满,收成自然没得说了。这次沤肥后,我就记住了:这块地叫高塘……
  就这样,跟随父亲劳作一次,土地的名字就被我逮住一个。逮住了,我就把土地的这些名字悄悄藏在心里,总要在临睡前默想上一遍:大洼、小洼、上沟垴、下河砭、阳坡梁、桃树岭……就像一斗斗粮食装进了柜里,一个个热腾腾的蒸馍被我吃进了肚里,有一种熨帖踏实的幸福感。
  当然,土地的名字不同,土层和肥力也就有着差别。但凡那些叫洼呀砭呀,向阳的土地,土层就厚实一些,肥力也就壮一些,自然地,庄稼的长势就可人心意,无论年景如何,都能收成满满。
  相反,那些叫梁呀岭呀的土地,相对就贫瘠一些,庄稼长不高,还无精打采,一幅病怏怏的模样,就连夹杂着的草儿,也是弱不禁风的,总是歉收。即便是这样的土地,谁也不舍得丢弃。毕竟,再贫瘠的土地,只要犁一翻,撒一把种子,到成熟季节,总是有所收获。土地不亏人啊,只要播种了,是不会让人空手而归的!
  一块地,有了蔬菜、庄稼,人就有了底气,花草虫蝶也就有了活下去的气场。一年四季,星月轮转,冬去春来,花谢花开,土地养活了人,成全着人,也给生于斯长于斯的鸟兽植物以全身心的呵护。这就是沉默的土地,温暖的土地,多情的土地,母性的土地。
  几千年的农耕文化把农民和土地天然地捆绑在一起,乡民们与土地和平相处,相互依存,仿佛生命就是为土地而生。村庄也如天女散花般散落在土地上,炊烟袅袅,土地欢笑;家燕啾啾,土地安详。土地是乡村的胞衣,乡村就成了土地最最亲近的孩子,土地默默念叨着孩子的名字,犹如乡亲念叨着土地的名字,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曾经,对于土地,我也是有过一丝怨恨的。我诅咒“一脚水,两腿泥,弯腰弓背啃地皮”的艰辛,也在心里暗暗发过誓,决心发奋读书,早日跳出“农门”,过上城里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但当我怀揣大学录取通知书,离开土地,逃出乡村,走上工作岗位,在城里安家落户后,才蓦然发现,无论你飞得再高,走得再远,乡村始终是你的根,土地始终是你的魂,没有了根,丢掉了魂,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懂得了艾青之于土地的深沉眷恋:“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如今,父母已去,他们的坟茔就坐落在那块叫作小洼的土地上,他们爱了土地一辈子,就让土地也深深地拥爱着他们吧!忘记土地的人,是可怜的,可恨的,可悲的,那么,就让我做一个姓“土”的人吧,在土里化茧成蝶,在土里一醉不醒。